接通的前五秒,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最终还是来电话的人打破了僵局,“是我,我……”石娇娇在对方自报家门之前,叫出了久违的称呼,“唐老师。”唐建宇竟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用鼻子发出闷闷的一声“嗯。”
又有公交车进站了,石娇娇暂时不打算乘坐,为了不引起司机的误会,就走到站台广告牌的背后。石娇娇靠在一株梧桐的树干上,风把树叶摇得沙沙作响,她捂住眼睛,语调尽量自然活泼,“您老人家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啦?”
唐建宇判断此时她是方便听电话的,就开门见山地问:“你现在在哪里?”石娇娇一愣,回:“在B市啊。”唐建宇嘴巴抿成一条线又松开,“你跟季菲还有联系吗?我记得你们是很好的朋友。”石娇娇一听心里闪过一丝不安:自五一节后,失业风波以来,跟老六她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说过话了。想到这里,石娇娇站直了身体问:“我们一直有联系,只是最近各忙各的,没那么频繁。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通电话是唐建宇从A市一院门诊值班室的走廊上打出来的。他正在休假,一到家唐母就告诉他已故外公的弟弟来本市就医,陪护的亲戚都住在他家。“你刚好回来了,就去看看。年纪大了也没多久好活了,跑来跑去换医院全是图心理安慰咯!”唐建宇只在很小的时候跟这老人家有过一面之缘,但还是尽早去探望了。
老人家的肾脏机能已经衰竭了,脸浮肿着几乎看不见眼睛,当然也说不了几句话。病房里除了在当地临时请的一个护工,还有就是暂住在家里,唐建宇的表舅妈。看着老人家昏昏睡去,表舅妈拉了唐建宇的手,尽情表达了对他来探望的感谢,“唉哟,你刚刚回来这么累,就跑来看爷爷,他其实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就是说不出来了!”唐建宇也无言以对,只好连说“应该的。”
从病房出来,唐建宇捏捏鼻梁,旅途的疲倦突然涌上来,他加快脚步想早点回去再好好补个觉。唐建宇经过了几个病房,这个时间大多数都开着门,病人以各种虚弱的姿态接受着治疗。唐建宇忍不住叹一口气:会住到这一片来的,都不会是小病症。他两三步走过倒数第二个病房,很快就到楼梯口时,余光看见一个捧着水壶的年轻女孩。
唐建宇折回去,仔细辨认了一下,才确定穿着条纹病号服的女孩确实是季菲。她正摆着手跟一个中年妇人说着什么,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唐建宇有点不敢相信,没有唐突地惊动季菲本人,而是去门诊找了初中同学。
这位老同学恰好在这家医院供职,主攻血液疾病。询问得来的结果令人难以接受,“刚刚确诊的淋巴系统恶性肿瘤,不过万幸的是发现得很及时,这时候治愈率超过95%。”唐建宇想深入了解,男医生表示具体情况要问患者的主治医生。
跟老同学一分开,唐建宇就拨通了石娇娇的电话号码,听到她的声音之后,他才意识到:或许季菲根本不想让石娇娇知道她生病的事情。“喂?还在吗?”石娇娇疑惑的语调跟从前一模一样,唐建宇柔声接了句“在。”然后心一横,把刚刚发现的一切告诉了石娇娇。
“什么,我,我怎么没听懂。”石娇娇明显慌了神,“你说你在医院,看见了菲菲。你说菲菲得了癌症?不可能,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五一见面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呢!”石娇娇拿着手机,完全是自言自语的状态了,“这么大的事情,她怎么可能不告诉我!你一定是骗我的,对不对?你在说谎,在逗我,对不对?”
一时间,路和车全都消失,风和树全都消失,石娇娇感觉自己被装进一个白色的塑料袋里,有谁在抽出袋子里的空气。“怎么可能呢,这绝不可能!”石娇娇一手撑在梧桐树上,任由掉落在地的手机里,唐建宇一声又一声地叫她。“不会的,我一定是在做梦!梦见再也没联系过的唐老师给我打电话,梦见他说菲菲生病了……”
而梦都是反的,等我醒过来会发现,从没有接到过他的电话,菲菲更是活蹦乱跳!我们约好的:等我有了自己的住处,她就来B市找工作,生活在一起,天天都在一起……我要醒过来,立刻醒过来!
唐建宇似乎亲眼看见石娇娇情绪崩溃的过程,他懊悔不已,为什么两年多来的第一次通话,自己要给她带来这么锥心的噩耗!“娇娇你别这样,你听我说,听我说,我已经问过医生了,病情发现得很及时,治愈率近乎百分之百的!”唐建宇一番连续的、焦急的安抚,“被装进袋子里”的石娇娇是一个字都听不见了。
唐建宇疲惫不堪地回到家,吓了迎面而来的唐母一跳,“要死了,去一趟医院回来脸色怎么这么差,你早上刮胡子没有?”唐建宇兀自按出电话,听筒里还是连绵不绝的等待接通的声音。“天呐!”唐建宇焦躁地叫出来,走到进入室内的玄关,胡乱脱掉鞋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手机,径直往自己房间走去。全程被无视的唐母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她还没有见过这样焦急的儿子。
桌子上摊着一大堆没看完的材料,手机里都是同行往来的邮件和即时消息。此刻唐建宇没有精力应对工作,他又累又担心,一靠近床铺就倒在里面,“我没有确认她接电话时人在哪儿,不会有什么意外吧……”巨大的压力变成睡魔袭击了唐建宇,他真的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
即便睡去了,手机也一直捏在手里,唐建宇中途醒来过好几次,没有石娇娇的消息也打不通她的电话。直到傍晚的时候,正在洗脸的唐建宇听见不远处房间里手机的铃声,他丢下毛巾冲过去,第一时间按下了通话键,“喂,娇娇。”石娇娇的声音低沉又沙哑,显然经历了一个极度难熬的下午。
“菲菲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石娇娇劈头就是这么一句,“呵,为什么呢?为什么菲菲要得这么可怕的病,她明明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孩子!”她还在自言自语,唐建宇只是听着。“车站没有今天的票了,我买了明天最早的一班车。她在哪个医院,哪个病房啊?”说完这段话,石娇娇已经泣不成声了。
她不明白,明明已经适应了一整个下午,打电话前的心情甚至可以称得上平静,为什么一听见唐建宇的声音就再次崩溃了。她非常害怕,怕菲菲有什么事,怕跟她永别的可能!唐建宇回:“市一院,住院部X号楼XXX病房。”
回答完之后,他连叫了三声“石娇娇”,得到对方说“听到了”回应,才问:“我下午跟你说的,你都听见了吗?”“什么?”“季菲的情况很好,属于早期中的早期,治愈率是极高的,明白吗?”“是吗,真的吗?”“绝对是。是在医院做医生的同学,查实后亲口告诉我的,你冷静点好吗?不要怕。”到最后,唐建宇的声音轻柔得要化开了。
石娇娇终于有了点生气,动了动眼珠,“可是,好的坏的,都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我真的很怕。”仿佛能看见石娇娇受惊的姿态,唐建宇感觉胸口一阵收紧的憋闷,他用空着的手把头发向后撸,洗脸时没来得擦去的水珠,被胡乱地弹落在各处。他闭上眼,尽量使声音沉静,“别怕,我绝不会骗你,情况没那么可怕。”
或许是为了惩罚自己对老六的疏忽,石娇娇一整夜都打着老六关机的电话,没有任何睡意。后来在大巴车上醒醒睡睡了一路,下车的时候才觉得头昏眼花,走了好几次的新车站,竟然差点找不到出口。
站在已经热闹起来的出站口,石娇娇张望了好久才找到往出租车专区的路牌,她脚下还有点虚,刚准备在过道里转弯,一只胳膊就被人抓住了。
唐建宇清瘦了很多,略长的头发疏于打理而稍显凌乱。而唐建宇眼里的石娇娇更加孱弱,苍白的脸色让人觉得她会立刻昏过去。“你……”石娇娇想问他怎么来了,话却哽在喉头,眼泪不自觉地翻滚上来。唐建宇一言不发,两手轻轻按着石娇娇的眼睛,就这样等着她情绪过去,松手时顺便擦去了大部分泪水。
唐建宇接过石娇娇的背包,隔着袖子握着石娇娇的手臂,拉着她穿过人群,转过一圈圈栏杆。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熙攘的车站,唐建宇不解释石娇娇也不问,他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走路。走到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旁边,唐建宇把石娇娇的背包放到后座,才跟石娇娇说:“我陪你一起去。”
石娇娇坐在副驾上,好像恢复了些精神,像第一次坐进来时一样,克制而好奇地四下打量。挡风玻璃下还是那个水晶的淡蓝色空香水瓶,内饰依旧清洁如新,还有这股气味……石娇娇闭上干涩的眼,出于本能地深深呼吸。
“唐老师,好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