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活了,乍暖还寒的季节。从四楼的阳台可以远眺僵硬了一整个冬天的护城河,河水在春意渐浓的风里波动,如同冬眠后苏醒的长蛇,润泽的鳞片闪着耀目的光。唐建宇端着白瓷的杯子,喝一口清淡的茶水,看着河边公园里,柔软的柳枝间若隐若现的野桃树,枝头似乎已经有点点红意。他沉静的眸底闪过一丝警觉的异彩,忽然转过身,不动声色地挪了下位置,对悄然来到身后的女人说:“换好衣服啦?”
“嗯。”邵文语身子一僵,鼓了鼓腮帮,收回半举在腰间的双臂。她呼出一口气,男人面前摆了摆身体,暗底大花的裙摆跟着一动,弯起眼睛故作轻松地问:“好看么?”唐建宇后退半步,状似认真地端详着女人身上,胸口做了交叉设计的短袖细羊毛长裙,呷了一口茶道:“好看,但这个天气不会冷么?”邵文语前后看看了新衣服,满意地说:“加件大衣就行,春天也不会冷到哪里去。要漂亮就不能要温度啊!”
唐建宇走进客厅,把杯子放在餐桌边的杯垫上,回头对身后的邵文语说:“弄脏的衣服你带回去,还是在镇上找干洗店,下次过来拿呢?”邵文语指指进门鞋柜边的两个牛皮纸袋,道:“我已经收拾好了,带去市中心的店里清洗,专业一点。”唐建宇点点头,“也是,毕竟泥渍也很棘手。”说着指指卫生间,“我去洗个脸。时间不早了,下午第一节还有课。”“你去吧,我趁机喝口水。”
唐建宇按着白衬衫的袖扣走进客厅的时候,邵文语刚好放下手里的白瓷杯,是唐建宇刚刚喝了一半,放在桌角的那杯。“你……”见唐建宇露出震惊的表情,邵文语端起杯子往水池去,边清洗边说:“你没喝完,我就图方便了,这样还少洗一个杯子呢。”唐建宇抿抿嘴没有接话,简直整理了下着装后,走进房间拿出公事包,跟邵文语说:“是我疏忽了。”邵文语擦干杯子放进消毒柜,笑道:“我跟你呀,这又没什么关系的!”
“哦,对了!”邵文语从厨房出来,拿出不知怎么跑到冰箱顶上的手机,递到唐建宇面前说:“刚刚有你电话,我看是妈妈的,就顺手接了。她让你这周别去大伯伯那边了。”“为什么?”“她没跟我细说,就说什么球场不去了,你应该知道吧?”唐建宇只接了句“知道了”没有多说。两人便拿了东西,准备离开唐建宇的公寓。
“文语。”唐建宇在出门前叫住邵文语,看着她疑惑的表情说:“不要再删我电话。”唐建宇话音一落,邵文语还没说话,整个脸先烧了起来。隔了有十几秒,女人才嗫嚅着解释到,“触屏的手机没用习惯,慌乱里不小心删掉的。”唐建宇抬了抬那外套的手示意出门,淡淡地说:“没有要责备的意思,只是下次不要这样了。”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无言地走在楼梯上,邵文语抬头看着前面,唐建宇近在咫尺的后背。挺括的西装领外,恰如其分地留出不足一指宽的洁白衬衫领,往上露出一截线条清冷的脖子,接着时修剪得体的发尾……这背影无疑是邵文语最亲密的,可偏偏也是她怎么也无法靠近的。
让两人此时相对无言的那通电话,发生在今年的大年初二晚上。当天邵家一齐到唐家做客,恰逢每年初二都来给唐父拜年的陈教授一家,老朋友们正好齐聚一堂。当时唐建宇的手机放在楼下书房,他人被唐母叫去厨房敲茶饼,好给饭后的客人沏些消食茶。那时书房的门没关,铃声一响起来,在客厅聊天的人们都听见了,邵文语伸着头说:“是建宇的电话。”随即从沙发上站起来,径直往书房走去。
只开了一盏台灯的书房很暗,放在没光处的手机屏幕闪闪发亮。邵文语拿起手机一看,是个没存姓名的陌生号码,她本打算拿着去厨房给唐建宇接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竟然鬼使神差地自己按下了接听。“喂,喂!”听筒里传来带着紧张和喜悦的声音,听起来清甜的,是个年轻的女孩。邵文语没有出声,一言不发地挂断了电话,把手机放回原处就往外走。
还没走出门口,邵文语顿了顿,又折回柜子边,拿起手机按指示解了锁,进入已接来电界面里,毫不犹豫地把第一个陌生来电给删掉了。如果说邵文语挂断电话时是冷漠的,那删除号码时她是愤怒的。邵文语并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伴侣,她有足够的自信面对他身边的任何异性。可面对这通电话时,她还是很不体面地做了手脚,大概是因为,她一下子就听出电话里是石娇娇的声音。
从小区出来往街道上去的巷口,唐建宇要去镇中学,邵文语要出镇子,两人道别后朝相反的方向离开。中午时间,路上几乎没有人,邵文语通畅地行驶在往市区的路上。她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青白,松了劲之后,又恢复正常的带着血色的白皙颜色。遇上的第一个红绿灯在不远处不紧不慢地跳着秒,邵文语踩下油门,想在三秒黄灯之前抢过去,可时间不够,她只能一个急刹定在路口,狠狠地拍了下方向盘。“哼!”
私自删掉电话之后,邵文语很快就感到愧疚又有点后怕。她即担心石娇娇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找唐建宇商量,却被自己无故耽误;又害怕唐建宇发现之后会大发雷霆,毕竟相识这么多年,她太知道对方有多讨厌隐私被干涉。
此后一个月内,邵文语面对唐建宇时都深感如履薄冰,甚至一跟他联系或相处时,大脑都在飞速运转,想万一他问起时自己该怎么应对!结果将近两个月过去了,唐建宇都没有任何异动,邵文语这才慢慢放下心来。谁知,这事竟以今天这种方式揭开!他说得如此温和平静,可打到邵文语心上的威力,却比激烈的兴师问罪,大过百倍。
唐建宇既然那样说,就是告诉邵文语他发现自己的电话被删过,能发现就意味着他跟打电话的人联系过并谈起那通电话!“不是说好再也不联系了嘛!”邵文语忍不住在车里嚷起来。很快,她又用跟自己说了上百次的话安抚自己,“她只是他最喜欢的学生而已!看,他连她号码都不存,不是吗?”其实这才是更叫她受不了的!石娇娇的号码唐建宇是没有存的,他们认识这么久不存在第一次通话的可能,而是唐建宇早将她的号码刻在脑子里,根本不用特意存起来!
一碰到石娇娇,邵文语就会产生不可名状的焦虑。她不知道这种不安是什么产生的,但她清楚地意识到,这难以控制的抗拒感,随着女孩年龄的增大在不断加强,就快到一触即发的地步。这是一种面对强大敌手时,本能产生的嫉恨!邵文语脑子一片混乱,赶紧把车停到路边,拿起身边的水猛灌了几口。
水流进脖子里,很凉。就在短短的几秒里,邵文语同时想起她、唐建宇和石娇娇三人难得的几次共处片段,她记得他们俩相对时每个表情的细节,这些细节证明他们多年师生相伴的熟稔,也清晰地表明他们的关系坦荡而清白,“天呐,她是他看着长大的呀!究竟我本来就是个疯子,还是对他太过执着,逼疯了自己呢?”邵文语捂住脸,颓然地趴在方向盘上。
落日最后一道余晖从两栋大厦之间穿过,透过全玻璃结构的墙面,斜照上宽大的办公桌面,只形成几个简单的几何光影图案,很快就湮灭了。邵文语转动发酸的脖颈时,才发现天已经黑透了,桌子右上角助理下班前端来的咖啡早就变得冰凉。邵文语放下正在处理的文件,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来回抚弄,正巧母亲又打来了电话,“文语,晚上还回家吗?”“今天去我自己屋里,手头压的事多,要带回去做,不去给你和爸爸添堵啦!”“唉哟,瞎说什么。那你按时吃饭啊,明晚再回来!”……
跟母亲打完电话后,办公室里恢复一片寂静,别处的灯光又穿过玻璃企图照亮这间不开灯的宽大办公室。邵文语重新看着手机屏幕,界面上有两个刚读不久的信息:第一个是唐建宇的,信息里叫她注意安全,早点休息;第二个是詹姆斯的,不可思议,这个傻律师居然会用中文说俏皮话了!邵文语冷笑一声,眸子在晦暗的阴影里闪着奇异的光,她深吸口气,拨通了詹姆斯的电话,“你在哪儿?”
詹姆斯和邵文语离婚之后,做了一家跨国塑料企业的法律代表,并长期在国内驻点。离婚这三年来,凭詹姆斯的锲而不舍,两人的联系并没有没有切断过。实际上,由于詹姆斯公司驻点所在地,离市里不过是驱车一个小时的车程,会面变得极其方便的原因,这两年,他们的关系甚至比结婚前还要融洽一点。詹姆斯似乎有种超能力,他总能在邵文语情绪最低落的时候,送上最忠诚的抚慰。这点还是邵文语自己偶然间察觉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