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六,你再说说呗,太子殿下真帮你扶车了?”午间,工人们暂时停工吃饭,一精壮汉子凑近一年轻男子,追问起来。
旁边其他人听见,划拉粥的动作下意识降低,纷纷看向那被叫“老六”的男人。
张老六咕咚咕咚地喝完碗里的粥,又囫囵个塞下一大口干粮,并不回复。
立时便有人催促起来,“你倒是快说啊!卖什么关子!”
张老六起初还是不回答,余光扫见有人碰他的板车,立时便放下碗,挥开那人的手,紧张道:“这可是我的传家宝!别碰坏了!”
众人纷纷大笑起来,取笑道:“还不是个拉货的板车,你还真当传家宝了!”
张老六干脆坐在板车上,仰着脖子理直气壮道:“咋啦?!就是传家宝!要不是下大雨没办法,我非得把板车拉回去供起来不可!”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然笑过之后,有人悄悄摸了一把张老六身底下的板车,羡慕道:“这真是咱们大清的太子殿下碰过的板车吗?”
“那还有假!那日好些人看见嘞!不止太子殿下,还有郡王嘞!”张老六端着碗,傻呵呵笑起来,“我们家的板车可真是光宗耀祖了!”
四舍五入,那就是他张老六光宗耀祖!
“咱们快些吃!还要去干活呢!不能教太子殿下给涨的三个铜板白涨。”张老六如今觉悟可高了,就冲他们家这板车,也得大力地干起来。
其他人一听,也不再耽搁,加快速度吃起来。
刚刚张老六吃得专心,先一步吃完,但他自己也没法儿去干活,便老老实实地坐在板车上,照太子殿下说得,抓紧时间“养精蓄锐”。
张老六就牢牢记下这么一个词,一直在心里琢磨着回家跟老婆孩子说。
而旁边有人见他吃完了,边吃边道:“老六你嘴闲着,你说说呗!”
“对啊,说说!”
“说几句不耽误干活。”
“老六,你可不能不地道!”
“……”
张老六一只腿支在板车上,一只腿盘着,淳朴的脸上不掩得意地笑道:“那我就说说?”
若是平时,监工们呼喝的紧,他们根本没有时间说话,但自太子当督工之后,这些小监工便再不敢呵斥,此时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做没看见。
不过百姓们知道太子亲自在河堤,也不需要人催促,干活的时候更是卖力,绝不含糊,只是对太子的好奇心,总也停不下来。
张老六在这儿将那一日与太子短暂的接触再次讲出来,极尽他所知道的词汇称赞太子,每每完结之后仍觉不够形容太子十分之一,遗憾不已,便会回头绞尽脑汁地想,下一次更加努力。
而太子不会一直停留在一处河堤,每日带着侍卫们和徐州府官员巡视河堤,偶尔还会帮一把手。
身份地位的鸿沟,几乎不可逾越,但太子完全没有架子,第二次再去河堤便换下锦衣,穿着深色的棉布短打,一身蓑衣两脚泥,不夜不归。
每日在泥汤中跋涉,结果便是,拔下靴子后,太子的脚几乎泡烂了。
经希站在床榻旁,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再次说出不会被同意的劝说:“殿下,明日还是别去了,再这样下去,迟早会生病的。”
另一只靴子也拔下来,随意地扔在地面上,太子不以为意道:“百姓们还要出苦力,我只是在河堤边走一走,怎能轻易叫苦?”
“您确定只是走一走?”经希蹲下,以下犯上,握住太子的手腕翻转,使太子的手心朝上,“那这些是什么?”
只见太子的手心,赫然是一颗颗磨破了的水泡,光是看着便疼的很。
那是太子亲手握着锹,挖沙子时留下的。
“你不是也一样?”太子任太医给他上药包扎,叹道,“我只做一日便如此,百姓们却是要日日劳作,还只能得到微薄的报酬,朝廷……做得还不够。”
“如今太平盛世,殿下莫要压力过大。”
太子听着外头的雨声,扯了扯嘴角,待太医为经希也包扎好,挥手命他下去,方才问道:“如若盛世,为何常有民乱?为何还有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他们这一路自南向北,见过极多百姓,被贫穷和饥饿折磨地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田里颗粒无收,百姓为了活下去只能刨草根吃,府城里甚至有乞儿为一桶泔水打得头破血流……
那是在繁华的京城,他们永远也见不到的场景,至今记忆深刻。
经希沉默片刻,道:“就算还未到达太子殿下期望的盛世,如今比起大清初立时,也已好上太多,日后总会更好的。”
太子露出一丝真切地笑意,赞同道:“自是该越来越好,否则便是我等之责。”
“定不负殿下所望。”
“一切的前提便是江山稳固……”太子躺在床上,舒服地喟叹一声,然后问经希,“方才来人找你何事?”
经希立即正襟危立,“是那徐州知府,问我,他可还有不周之处。”
太子道:“就你我二人,不必多礼。”
经希复又歪在榻上,慢悠悠地说道:“殿下越是隐忍不发,他越是惶恐不安。”
太子没当即发难,徐州知府等人却是不能坐以待毙,不出一日便向太子事无巨细地禀明全部,只望太子能够开恩。
原是徐州府亏空,无力承担修固河堤的众多开销,可他们又不愿在太子面前表现出来,便在太子面前一套说辞保证,在太子之后,又悄悄将各项支出减少一些。
他们在太子眼皮子底下,也不敢做的太过,便在饭食上克扣地多一些,工钱上只稍减了两文钱,至于太子的侍卫问到是十文钱,乃是下头人贪昧,并不是每一处河堤工钱皆是如此。
这一点,太子命人查证过,各县工钱确实不一,最高十三文,最低……六文,十文钱还不是最少的。
而才送过来的汇报,河堤上下的其他府县,以工代赈的效果也不甚理想,各有各的问题。
太子听到这些的时候,甚至气怒不起来了。
归根结底,是上行下效,单以徐州府来说,有县官完全按照府城的要求派工钱,底下自然无人敢伸手,便是伸手,也得悄悄地、不留痕迹地偷取一点点。
徐州府的问题,太子不可能因为知府的周到便掀过不提,连同其他府县的官员们全都记在心里那本账上,待这次雨过去,便一个一个收拾。
经希这么多年来皆为太子做事,一看他神色便知道是记了仇,忍不住笑道:“若论起来,文武百官亦是您的子民,您不怕他们心里认为您坐偏吗?”
“但凡有罪,不分官民,皆要按律秉公处置。”
经希正要调侃他的认真,便听门被三长一短地敲响,立刻起身去外间查看,良久,再回来时,面上极为严肃。
“殿下,方才暗探传来的消息,您明日要去的河堤,混入不少残存的乱党。”经希十分紧张道,“咱们一直教人关注着,方才得到消息,但并不知具体人员名单,为了您的安危……”
“经希。”太子思索着道,“不必管,行程继续。”
“殿下?!”
太子愈加坚定,“我知道危险,可你想一想,我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皆被百姓看在眼里,若那些乱党在此时对我不利,会如何?”
当年前朝抵抗大清时,确实涌现出过很大一批有骨气的忠义之士,且一直以来,有许多汉人并不认满清之君,所以才动作不断。
太子这些年的名声,为大清争得不少汉人百姓的心,某种程度来说,康熙立太子的政治意义完美的达成。
而太子这一年多的代天巡狩、为民请命,更是教那些仍然期望着复辟的人难以安寝……
太子眼睛越发的亮,“从来成王败寇,不该以百姓作伐,我始终是大清的太子,我希望大清江山稳固。”
立场是天然的,但若是在百姓努力抵御天灾之时,太子这个帮助他们的人受到伤害,民心必将大失。
如若这般,倒是比他先前打算的,更好……
“经希,行程继续。”
经希无法改变他的想法,出发前一直在交代侍卫们,一定要保证太子的安全。
唯有太子,十分安然,并不过分警惕,依旧如常对待每一个走过他身边的人。
但经希等人守卫的太过严密,很难教人钻空子,太子稍一思量,便提出踏上河堤。
那里净是青壮年,且较为狭窄,会使侍卫们分散些许,经希自然是不赞同,根本不挪脚,一时间两人僵持不下。
太子当然清楚河堤不安全,他也不是非要冒险,只是以此来换取一些空隙罢了。
两人之间的对峙,几乎是无声的,经希不想让人发现太子的意图,手攥紧又迅速松开,默默离太子稍远些许。
太子满意地走进工人中间,随手帮一个百姓抬沙袋到肩背上。
而侍卫们无需太子吩咐,便各自找活,但无论做什么,始终保持每人看住一个工人的状态,保护着太子。
太子不急不躁,像是真的心无旁骛地帮忙一般。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原本接受他帮助,神情激动的工人眼神一厉,匕首从袖中滑出,奋力刺向太子的同时,吼道:“鞑子!拿命来!”
他一声吼下,周遭数人跃起,击向太子的侍卫们。
普通百姓吓得四散逃窜,尖叫不止。
太子迅速转过身来,匕首直直地向他刺来,他本能够躲开,但最终没躲,便教那匕首顺畅地刺进他的心口。
然后那刺客还来不及欣喜,便在匕首刺入他胸膛的一瞬间变了脸色,更加用力之后,仍是无法突破利刃前的阻隔。
太子左手抓住匕首刀身,紧紧一攥,血立即顺着手指流下,沾湿了胸口。
“太子殿下!”
经希目睁欲裂,挥刀砍向那人的颈项,血喷涌而出的同时,抽刀冲向太子。
太子捂着胸口,抓住匕首控制它不掉落,缓缓下滑,在落地之前被经希接住,甚至还分神地想:他分明极会演,先前装病只是失误。
而经希伸手去护他伤口,碰到匕首的一瞬,神情空白了一下,才继续焦急地喊道:“太子殿下!”
几个刺客见状大喊:“鞑子太子死啦!天佑我等!”
周遭侍卫们只知太子受伤,怒意上涌,更加奋力杀刺客,不多时便将人尽数杀尽。
忽然几道闪电划破长空,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声,雨打的人几乎睁不开眼,经希等人迅速带走“受伤”的太子。
当晚,上游某一处河堤决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