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师究竟还是去了。
去的时候,走起路来,脚步都是虚浮的。
他实在不知道,方二公子这究竟是想做什么,只知道这一行径,对蛊师而言,是多大的挑衅,毕竟,蛊虫,那可是蛊师的身家性命啊,多少蛊师将自己精心培养的蛊虫,看得比性命都珍贵,哪怕不是自己培养出来,他们也异常珍视,或许,在他们一场交手斗法下来,双方都会死伤难以计数的蛊虫,但让他们看到蛊虫被油煎了,那将会如何愤怒?
而如今,自己就要拿着一份油煎的蛊虫,送去给另外一位蛊师。
尤其是,那位蛊师,还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
尤其是,这蛊虫,还是自己的……
临出发时,他认认真真,反反复复看了几遍自己的掌纹。
“瞧着没有短命相,所以,我应该不会直接被人打死的吧……”
“应该不会,就算死,也肯定不是被打死那么舒服……”
“……”
而在虫师怪离期期艾艾的动了身之后,方寸便静静的坐在房间里饮茶。
他相信,那位黑湖主人,看到了自己送过去的“厚礼”时,便一定会过来拜访自己,而如今自己要做的,就是不在不知不觉中被对方杀死,毕竟,只有活着,才能与他交谈!
他就这么静静的坐着,直到夜深。
虫师怪离一直没有回来,而这也是方寸早就意料到的。
这小楼里只有他自己,鹤真章、云霄等人,早就已经跑出去潇洒了,雨青离也在他们的苦苦相劝之下,被拉了过去,也不知怎么的? 鹤真章等人特别喜欢拉着雨青离,时常有人讲,男人最爱的是劝良家下海,劝妓子从良? 但实际上,他们更喜欢的是拉同伴下海才对……
原本他们也是想拉着自己的? 但只可惜,方二公子对这些实在不感兴趣。
如今他身边? 只留了小狐狸,也只老老实实在自己身边练字? 以免不小心误伤了她。
楼里很静? 与整个温柔乡的喧嚣热闹截然不同。
这种静,甚至有种诡异的感觉。
非但是静,甚至静得连虫鸣风声都听不见,让人心间不安。
可是方寸,却仍然只是静静的拿了一卷经义看着,似乎一点也不着急。
什么也没发生?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只是在这小楼外面? 那一片夜色里? 早在半个时辰前? 忽然花丛里面有无数的蝴蝶? 猛然间飞了起来,像是一片被风吹动的花瓣,纷纷洒洒,在空中展翅,看起来极美,但又像是这一群蝴蝶被什么东西惊动,正在与某些看不见的敌人展开了一场异常惨烈的厮杀……
最终,蝴蝶飞回了花丛之中,但却少了许多。
又过了半晌,园中忽然浮现起了浓郁的酒气,于是万物都醉了。
包括那些蝴蝶在内,像是都有些晕淘淘的。
但随着其中一只个头最大的蝴蝶,猛然振翅飞在了空中,绕空一圈,所有的蝴蝶便一下子清醒了过来,纷纷轻盈的振动着翅膀,似乎虎视眈眈,做好了随时再厮杀一场的准备。
一声叹惜响起,那酒气消失无踪。
但是院子里,所有的花草,都开始变得枯萎,像是瞬间经历了春秋。
蝶本该随花而死,结果却没有。
所有的蝴蝶都忽然飞了起来,远离了那些枯萎的花草,来到了窗棱上,窗纸上。
便像是忠心的护卫,牢牢守着花园里面的人。
夜色一下子变得,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潮水一般倾泄进了院子,并渐次移动,向前推移,如黑暗里的一条条大蛇,时时昂起头颅,向着那亮着灯火的窗户爬了过来,若细细看去,便会发现,那所有的夜色,居然都是一只又一只的虫子,让人生出毛骨悚然之意……
这些虫子,堆积到了窗外,像是酝酿着的浪头,随时准备拍打过来。
但也就在此时,方寸忽然起身,将一道金色的符篆,贴在了窗户的外面。
于是,潮水便忽然平息了。
在那一片涌动着的黑暗里,似乎有一双眼睛盯着那窗上的符篆看了半晌,轻轻笑了。
“你这有点耍赖了……”
无穷的黑暗,向着四下里散去,而在那黑暗之中,却有一个身穿白袍的人浮现了出来,他给人的感觉,便是在黑暗之中浮现,似乎他早就在那里站着,只是身周的黑色虫子太多,却将他完完全全的遮挡了起来,如今虫子四散而去,他才露出了自己真正的形貌模样来。
“你既然挑衅我,便该接受我的挑战!”
那人轻声开口,一步一步的登阶而上,脚底有虫子向上蔓延,恰好托着他一步一步直向上走来的脚步,直接来到了二楼的窗外,然后踩着窗棱,进入了房间,道:“你养的蛊蝶,倒是蹊跷,能够连破我两种蛊虫,说明你确实是有资格来与我较量一场的,只不过,身为蛊师,到了关键时候,却忽然将雷符贴了出来,威胁我要同归于尽,这就太不讲道理了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笑着看向了方寸。
在他脸上,身上,仍然可以看到无数只虫子来回的爬着,慢慢的,或是钻进了他的耳朵,或是钻进了他的头发,或是钻进了他的衣袍里面,很快消失不见,模样说不出的诡异。
一边练字的小狐狸看着他,尾巴上的毛都已竖得钢针一般了。
“黑湖先生有礼!”
方寸坐在座上,笑着向对方揖礼,道:“先生说的是,不过论起蛊道手段,在下末学后进,如何敢与先生相比,自然要用些其他的手段弥补一下了……不过先生也误会了一点,我贴符出来,不是为了表示要与先生同归于尽,而是为了告诉先生,周围地下,皆埋着如此符一样的符篆,只要我快落败时,这些符篆一并引动,这整个小楼,都会化作一片雷海……”
“额……”
那黑湖主人愣了一下,摇头低叹:“阴险!”
方寸只好笑着:“被迫无奈而已!”
那黑湖主人笑了笑,忽然猛得抬头,将目光落在了方寸脸上,淡然道:“平时,每日向本座求蛊问丹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有人运来了无数金银,有人捧着天材地宝来求,还有人为表诚心,在本座的门边一跪就是半年,倒是惟有你,既然想找本座,那何不依礼而行,非要用得这等龌龊手段,激得本座过来找你,找你也就罢了,斗法之时,又忽然收手,是何道理?”
“想了很多手段,只想如何能请动先生大驾!”
方寸笑着,见一边的小狐狸又嫌弃又害怕的望着这个人,都忘了沏茶,便只好自己起身,斟了一盏,放在了这个人的面前,笑道:“虽然我用这个方法,显得唐突了些,但先生既然好歹还是来了,且未下杀手,那便说明先生知道我不是外人,而且确实有点……想家了?”
那黑湖主人看着方寸,目光冷幽幽的,好一会,才忽然笑道:“你用这个方法提醒我,自己与我家那老头子是旧识,又暗示我自己有急事,来到了这里,又以蛊蝶证明自己不是外行,而斗法将败之际,却又告诉我地下埋了雷符,显示自己另有后手,以免生变……”
“啧啧……”
他微微摇头,道:“心思倒是不差,但你知道自己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方寸微微一怔:“不敢请教……”
那人抬了抬手,窗外忽然有虫子涌了进来,化作一只手的形状,而这只由虫子组成的手掌之中,则放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正是虫师怪离,身边还有一个食盒,这黑湖主人伸手将食盒取了下来,然后微一挥手,昏迷不醒的虫师怪离便被虫子扔在了这房间里的一角。
而这黑湖主人,则将食盒放在案上,打开,里面是一碾煎的金黄喷香的蛊虫。
他倒了两杯酒,一杯给方寸,一杯给自己,然后捏了一个蛊虫吃了。
笑着抬头道:“这蛊虫本就是咸的,所以你不该再放盐的!”
“……”
方寸怔了一下,揖首道:“受教了!”
黑湖主人笑了笑,端起酒杯“滋”的喝了一口,道:“虫子是挑了肥的,酒也是好酒,可见你有心了,我家那老头子,你是如何认识的?现在他过的怎么样,是不是快要死了?”
“那先生怕是要失望了!”
方寸也笑着,端起酒饮了一口,道:“我当年是在柳湖城遇到的曲老先生,还有令侄女曲苏儿姑娘,当时他们爷俩……额,应该说,过得挺……清贫的,但我见老先生丹术惊人,曲苏儿姑娘又是个好姑娘,便将他们接回了家中,聘得他为我家中丹师,每月开几百两银子的工钱呢,老先生过的很舒心,在我离家得时候,看老先生的模样,似乎都胖了点……”
那黑湖主人笑吟吟的听着,忽然道:“遇着你之前,他们过的多清贫,你细说说……”
“额……”
方寸都愣了一下,才苦笑道:“住着茅庐,喝着劣酒,苏儿姑娘连点好胭脂都用不起……”
“我那可怜的小侄女……”
黑湖主人听着,低叹了一声,然后笑声止不住的响了起来:“该啊,那老头就是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