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独还是那个沈独,半点都没有变化。
怎么会有人因为看了他腕间那一串佛珠, 就误以为这样一个血腥残忍的大魔头会转性向善呢?
活下来的, 大都是有心眼、有计较的聪明人, 可一旦回想起方才他面色如常说出那些虚伪诡诈言语时,依旧忍不住为那些为其面目所欺骗的天真之辈暗暗地叹息了一声。
江湖很大,可终究没有弱者与愚者可偷生的一隅。
妖魔道, 从沈独再一次出现在这寒绝顶的时候,就已经重新恢复成了昔日的模样:一个沈独淡漠寻常地坐在高处,下方是俯首听命不敢有丝毫反驳的众人,空气里飘荡着的浓重血腥味为风吹散,与群山里浮游的无尽烟云汇聚,却令人望之生寒。
接下来的时间里, 沈独再没处置谁。
他只是一如往日一般,问询了各部分舵最近的情况,又了解了在他不在这段时间里江湖上各种最新的动向, 最后才是对妖魔道的调整。
因为前段时间裴无寂掌控妖魔道的时候, 就排挤了不少的异己,且刚才沈独还弄死了一群, 一些分舵和势力自然缺了人看管。在这种敏感的时刻, 任何一点不慎都有可能招致正道趁虚而入,所以需要尽快将烂摊子收拾妥当。
沈独也未让众人失望。
几乎不存在什么抉择上的艰难,他对自己治下的妖魔道了如指掌,也并不觉得有谁无可取代,轻而易举就在极短的时间内指派好了合适的人去到合适的位置。
等到这一场议事结束的时候, 妖魔道便又是那个井井有条的妖魔道了。不少人为了自己失去的权力而黯然神伤,也有一小部分人为从天而降的提拔暗自激动。
这一切一切有关于人心的浮动,都被沈独看在了眼中,可这些平庸的喜怒哀乐竟无法激起他死水一般内心里半点波澜的荡漾,只不过让他忽然生出了一种难言的厌倦。
一句“散了吧”,便结束了议事。
诚惶诚恐的众人跪伏下来,高呼恭送,他只冷冷淡淡地扫了裴无寂一眼,便转身离开。
这时外面的日头已经照得高了。
间天崖上所有人只觉自己是经历了一场混乱的噩梦,噩梦醒了之后,面对着的是一地血污,冰冷的卫士正将外面那些尸体都拖了扔到远远的山崖后面去。
生前他们也许呼风唤雨,死后也不过是臭皮囊一具。
姚青、崔红与裴无寂三人站在原地,在众人都各怀心思散去后,他们都还没散。
裴无寂凝视着高处那一张宝座无言。
姚青却是复杂地看了裴无寂一眼,又看了崔红一眼,似有千言万语在舌尖,最终出口只一句:“你们两个,好自为之吧。”
说完,她从寒绝顶出去。
崔红的目光忍不住一转,年过而立的男人,面上有一种波澜不惊的深沉,似乎半点不为自己将来的处境而担忧,也似乎半点不为先前沈独那隐约含着几分深意的言语而烦恼,只是注视着姚青那英气更胜过妩媚的身影,许久许久,直到没了影子。
裴无寂还未回头。
他身上有着一点伤痕,年轻的脸上可以看见那种独属于他这个年纪的人应有的野心,可这种膨胀的欲望又为那一种恍惚而深沉的感情所压抑,让他看上去犹如一座沉默的峰峦,在最深处蕴蓄着一种趋近于毁灭的力量。
崔红深青色的衣袍似远山浓重的色彩,只低低地叹了一声:“到底是我错看了你。论狠,论毒,你胜过他十倍。只可惜,在这天下,他没有软肋,所以不够狠、不够毒也不会成为他最致命的弱点。而你并不。你可以对这天下任何人无情无义、残忍冷酷,却独独无法对他割舍下一切。所以他是你的弱点,是你的软肋。这一次你败了,便永远不会再赢。妖魔道中倒无妨,他总归不会杀你,可那一位那边你要怎么交代?”
交代?
他需要什么交代吗?
听到崔红这一番话,裴无寂慢慢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自也知道相比起姚青的武力,崔红在智计上更胜一筹,更多的时候他在间天崖是充当着谋士一般的角色。
他总是全面而睿智的。
裴无寂曾告诉自己,这个人一心为着妖魔道,于他而言又没有利益冲突,所以凡事多听听这个人的,并不会对他产生丝毫的妨碍。
可这世间事,若全依着计划而行,未免也太无趣了。
沈独的存在,便是他这短暂一生里同时赋予了他隐忍的痛苦与隐秘的快乐的意外。
至于那一位……
他轻轻地一笑,半点都不当回事:“这一遭我肯与他合作,乃是他该感恩戴德。即便不成,又能奈我何?当年便是道主的手下败将,若真如此在意这妖魔道道主之位,他何不自己来抢?”
崔红万万没料他竟说出这番话来。
可真冷静下来,仔细地一想,又何尝没有道理呢?那人当年便败给了沈独,重伤远遁,如今沈独已经盘踞妖魔道十年,积威深重,要扳倒他岂是容易的事?
裴无寂与他从头到尾也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
所以这一时间,崔红也沉默了下来。
一场变乱在今天已经被彻底终结,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自然也变得尴尬,再也没什么能说的。
裴无寂也不多留,他只是看了台阶下滚落的那曹新的人头一眼,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沈独伸手迫他抬首时那晦暗而隐约着杀机但最终又消无下去的眼神……
心底便骤然一痛。
明知道他才是真正的魔头,真正的罪魁祸首,可为什么,这一瞬间他竟觉得是自己背叛了他、辜负了他的信任?
崎岖陡峭的山道,天梯一般盘桓在间天崖的高处,每一处关隘上都有人驻守着。在裴无寂从寒绝顶上走出的时候,旁人看他的目光,多少带着几分奇异,藏着几分忌惮的打量。
但裴无寂都不在乎。
他从山上一路朝着半山腰的位置走去,不多时绕过半重山,便瞧见了侧面那一片建造山险峻之间巍峨又精致的殿阁。
雕梁画栋,檐牙高啄。
长长的走廊如游龙似长蛇,贴着山壁而建,几名身着鲜妍衣裙的侍女行走于其上,大多数都还有些惶恐颜色,但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却是落落大方,脸上还带着些许轻盈的笑意。
是平日照顾沈独起居的凤箫。
裴无寂从远处过来时,正好与她迎面撞了个正着。
这瓜子脸的少女见了他,脚步便是一顿,那脸上的笑意也变得不是很自然起来,显然是已经在刚才的时间里知道了寒绝顶上发生的变故以及如今的情况,可心里面对于他做过的某些事情依旧耿耿于怀。
所以此刻,她面上没什么好脸色。
“裴左使,道主才刚回屋里休息,也没提过要见您。况且恕凤箫斗胆,我觉得道主现在怕也不想见到您。您还是先回去,有什么事,也等道主休息好了再说吧。”
凤箫说话也没给裴无寂留面子,很不客气。
裴无寂看了她一眼,轻而易举就能看出她对自己的敌意,可却没有反驳一个字,只抬步从她身旁走过去。
凤箫当即想要拦。
裴无寂只停下来问了她一句:“你以为你是谁?”
“你!”
凤箫气得一下瞪圆了自己一双杏眼,脸颊也因为愤然染上几分粉红,胸膛起伏时俨然是恨不得一把将裴无寂给撕了!
她有胆子,旁边人却没有。
几个侍女生怕在这最敏感的节骨眼上出事,忙将她拉住了。
这间天崖上,谁不知道裴无寂的特殊?
且她们还是多多少少负责着与道主一应起居事宜有关的侍女,知道的一些东西自然比旁人还要多。
道主与裴无寂的关系,她们心底也是清楚的。
作为间天崖的大总管,凤箫在道主面前自然是说得上话的,且又一心为道主着想,道主也格外器重她一些。
可要说与裴无寂相比,都是小巫见大巫。
此时妖魔道上诸事方定,尚不知内外情况将如何,自是先避争端为好。
凤箫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也素来顾全大局,可对这裴无寂她是横看不顺眼,竖看不得劲,更恼他竟然敢背叛道主,害得道主在外历一番凶险。如今好不容易回到间天崖,非但没一剑将这卑鄙小人砍了,还留他待在原位,实在是让人恨得牙痒!
只是她也不学武,眼下实在奈何不了裴无寂。
在对方说完那一句之后,她被众人拽着,竟只能眼睁睁看着裴无寂在这条道上走远,往沈独的冬灰阁去了。
待人一没了影儿,她才气得大骂几个丫鬟没大没小不懂事。
那气愤的、含着哭腔的声音,时高时低,穿过山间凛冽的风和湿润的云气,传出去很远。
可落在裴无寂耳中,已有些恍惚。
眼前这一条道路,被两侧高筑的殿阁夹着,充满了浓重的阴影,外间的光亮鲜少能照落,于是显得幽暗。
好像,一下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一个晚上……
也是这样忐忑而惶恐的心境。
彼时的他尚且是个才没了父母没多久、满怀着恨意却又惧怕着死亡的少年,被那些一言不发的人带到了这里,也带到了他的门前。
他本以为,是那个大魔头要杀他了。
“滴答,滴答……”
穿过第一道门时,旁边的滴漏,一声一声,记录下流淌的时光,也一下澄清了他混沌的记忆。
“冬灰阁”三个灰白的隶书大字便平整地刻在前方那两扇紧闭的门上方,透出一种了无生机的压抑。
打从第一次见“冬灰”这二字,裴无寂便不喜欢。
他想不通沈独为什么会在自己起居之地,挂上这样的名字,一如他读不懂他,也不明白他为何留了他一命,又将他养成如今这模样。
沉缓的脚步,没有加以遮掩。
裴无寂在一片静谧中重新站到了这门前,将手伸出来,轻轻按在了门上。冰冷的温度从顺滑的木质表面传递到他的掌心,让他不由自主地一颤,像是当年第一次站在这门前。
而门里,是他未知的前路与命运。
“吱呀”一声轻响,没有敲门,也无须出声,裴无寂推开了门。他来时便没遮掩自己的行迹,更不用说沈独内力深厚,修为超绝,几乎不需要刻意去听,都能察觉到他的到来。
只是他却没什么格外的动作。
屋里也铺着厚厚的绒毯,在这大白天里,周遭的窗户都闭着,屋里便显得昏暗,竟然还点了烛。
摇晃的火光照着书架与桌椅,影影绰绰。
沈独半仰半坐地靠在窗下的软榻上,一手枕在自己的脑后,一手搭在榻边,指间则勾着一串佛珠,双目却望着前方墙上那悬挂的一幅画。
裴无寂进来,他既不惊讶,也不回首,甚至就连那注视的目光,都没有半分的晃动,好像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又好像此时此刻对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不关心。
眼底心底,只有那一幅画。
野春兰在冬雪里,独那一朵未开,偏有蝴蝶等候。
一个笔触杀伐而凌厉,透着一种对世事的漠然与抗拒;一个却是平和而包容,分明不过是只凝在画上的死物,可竟隐隐泛着几许慈悲颜色。
几乎是在看到这画的第一眼,裴无寂心便幽幽地沉了下去。
这本不是他所认识的沈独应该看的画……
作者有话要说: *
先更一点,摸摸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