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仁皇后感到一阵不可遏制的恶心,心里道:“图攸实在是太过虚假伪善了。既然要做了断,直接一点岂不是更好。非得要先说这么一套无聊的鬼话。听图攸的意思,我与周端出逃的计划,他应该已经尽数知道了。好图攸,好手段。”
宣仁皇后心想事情已经败露,再无虚与委蛇的必要,到了必须要决裂的时候了,而且必须以激烈的形式来决裂。因为,只有通过激烈的形式来决裂,才能明白无误的告诉殿外的须泼焉,让他下定决心,尽快脱身。但宣仁皇后是累世郡王府出身的高贵的世家郡主,自幼教养严格、举止端庄,就算如今处于盛怒之下,也决计做不出什么过于冲动激烈的举动。而且,宣仁皇后自己也想要看看,这逄图攸打算如何处置自己,自己的亲兄长象廷郡王又将有何表示。
宣仁皇后冷冷一笑,说:“陛下,请讲吧。”
逄图攸却不着急,啜了一口茶,慢慢道:“皇嫂,先帝历尽千险万苦,创下了咱们大照这一片辉煌的基业,实在是不容易啊。皇嫂,还有象廷郡王,你们都是全程参与大照建国的人,对其中的艰辛和危险,体会的要比我要深的多。创业难,可是,守业呢,那是更难啊。先帝先是取缔异姓郡王,然后又试行郡守制,他的初衷和做法,我都完全赞同。为什么?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啊。我们是庶出,颇不受待见。自从我记事开始啊,就是先帝和皇嫂拉扯我、教养我。但凡先帝所说的事、想要做的事,我都绝无异议,全都去尽力施行和落实。隆武九年之后的这几年,先帝为了大照江山永固,打算全面取消郡王制,彻底推行实施郡守制。对于这个新政,几乎所有的分封郡王都心中龃龉、极力反对,但我,完全理解先帝的苦衷和深谋远虑,因此从无异议。对此,你们可能有很大误解,我今天趁机也要说说明白。皇嫂,象廷郡王,你们全都知道,我在隆武十年之后,曾经屡次奏请先帝,为我的几位儿子请封郡王,还为此与先帝闹了意气。但是,你们可能并不知道。那都是障眼法。是我与先帝预先设计,掩人耳目的。先帝的意思是,直接传递全面削藩的旨意,可能会引起宗室内的动荡,因此决定演一出杀鸡儆猴的大戏。于是,先由我来请封,先帝严厉打压我,以此来警示和弹压其他分封的宗室郡王。当然了,先帝告诉我,之所以如此,其实也是为了替先帝预留一个转圜的余地。所以,为儿子请封,并非我的本心。这其中的关节窍门,恐怕只有先帝一人知晓。先帝常说‘君不密则失臣’啊。即便皇嫂,先帝也不允许我告知您啊。后来,诸宗室郡王联手,一致反对削藩,明里暗里做了不少手脚。因为先帝与我预先布局的缘故,诸宗室郡王误以为我是反对先帝的,因此,我才有幸一直参与宗室郡王的谋划,而且隐隐然,还被他们奉为领袖。最开始的时候,这些反对削藩的预谋,并不成气候,只是那些
宗室郡王时不时聚一聚、发发牢骚,并请请我出面劝说先帝而已。毕竟先帝是史无前例的隆武大帝啊,尊崇无限,威仪甚重,那些宗室郡王万万不敢造次。而且有我这个先帝的亲弟弟来领头,谅他们也翻不起什么浪来。那些宗室郡王只是反对削藩,并不反对先帝。先帝对此是颇有自信的。只是,我与先帝未曾想到,不知是何缘故,宗室郡王反对削藩,忽然之间就变了样子,从反削藩不反先帝忽然变成了反对先帝,而且是宗室郡王们一致反对先帝,并开始预谋实际行动,直至雪夜毒杀先帝,酿成了大祸。皇嫂是亲临毒杀现场的人。先帝其实是死于中毒,这一点,我对皇嫂并不讳言。对于象廷郡王么,今天既然我说到了这里,那我也不想向象廷郡王再隐瞒了。而且,若我猜的不错,象廷郡王,你对此应该也早有耳闻了吧。”
宣仁皇后瞬间滚下两行热泪。她为隆武大帝感到哀伤。隆武大帝驾崩之后,她虽然也常有哀伤,但因为局势危急,哀伤只是浅浅淡淡、若隐似现的,并不痛彻心扉。对于隆武大帝的死因,她早已知晓,但如今,皇帝亲口承认,英武无比、万民尊崇的隆武大帝确是被宗室郡王集体反对并设计毒杀而亡的。这对宣仁皇后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冲击。宣仁皇后心里一直以来仔细维护的坚强堤坝,一下子就垮塌了。当然,宣仁皇后之所以放情,也是因为她已经打算与皇帝当场决裂,因此再也不用掩饰情感了。
宣仁皇后觉得自己太累了,绷的太紧太苦了,她再也不用掩饰自己了。
凌姬慢慢走过来,递上来一个热帕子。宣仁皇后面无表情的接过来,敷到了自己的脸上,依然长泣着。
逄图攸道:“我说一句诛心的话吧。我大概早就被皇嫂认定是毒杀先帝的凶手了。先帝被毒杀时,皇嫂就在鹿苑现场,前后经过,不用我说。别说是皇嫂,就是我的皇后雒渊葳也深信,是我联络宗室郡王们毒杀了先帝。对于这些误解,我从未辩解,也无法辩解。为什么呢?因为从现场来看,我在先帝毒发身亡之后立即赶到了鹿苑。从结果来看,确实是我得了皇位啊。我无论怎么解释,你们也不会信的。皇嫂,是不是这样的?”
宣仁皇后心情重新平复了,她不想对皇帝这些莫名其妙的辩解做出回应。她没有做任何表示。象廷郡王也没有做任何表示。
逄图攸道:“可是,皇嫂,事实上,并非如此。”
宣仁皇后心里更加厌恶了:逄图攸现在胜券在握了,无非就是找个什么理由来处置自己和逄稼而已,还非得要在彻底胜利之前,来这么一整套的虚情假意。逄图攸就是这样的人,无论真假,都要把戏做的足足的。
逄图攸站了起来,没有理会坐着的宣仁皇后和象廷郡王,径直走到漪兰殿侧旁一个屏风旁。屏风是一个精致的绣品,绣的是江山烟雨图。逄图攸道:“江山,江
山。你们如果要是问我,想不想坐江山、当皇帝。我明白告诉皇嫂和象廷郡王,我当然想。平心而论,要是论雄才大略,我远不如先帝。但要是论收服人心、平衡各方势力,我还是自信有些天赋的。打江山,需要先帝这样的英主;但坐江山,我自认,还是我自己更适合一些,更有利于大照的千秋万代、江山永固。”
宣仁皇后的泪彻底干了,心里恢复了理智。她完全不赞同皇帝所说的,但她也完全没有兴趣去和皇帝理论。
逄图攸接着道:“尽管如此,但我却绝不可能做出弑杀先帝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了。再说句诛心的话,我之所以能够在宗室里、王公大臣中间颇有些声望,靠的就是宽仁厚德啊。我登基之后,你们都觉得我原先的宽仁厚德是伪装出来的,是假的。可是,我想问问你们,四十多年了,我一直就是如此,四十多年的宽仁厚德,难道是能够伪装出来的么?”
宣仁皇后实在不想再听下去了,道:“好了,今天,咱们就别说这些了吧。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说好了。”
逄图攸皱眉道:“皇嫂,我恳请你听我说完,好不好?”逄图攸的口气中竟然有了哀求的语调。
宣仁皇后摇了摇头,道:“你说吧。”
逄图攸道:“不论皇嫂信还是不信,毒杀先帝一事,其实我事先并不知晓,也完全未曾主动参与。”
这是逄图攸在为自己辩解了。宣仁皇后抬起头,看着逄图攸。
逄图攸知道,宣仁皇后这是在质疑自己。因为,害死隆武大帝的那只鹿,就是自己进献来的。
逄图攸道:“我知道,皇嫂想说的是,那只鹿是我进献给先帝的,因此我难脱干系,是么?确实,那只鹿确实是我进献给先帝的祥瑞。但皇嫂可能不知,我是从哪里得到的那只鹿。”逄图攸走到象廷郡王身旁,又折回宣仁皇后身旁,道:“是图修给我的。”
北陵郡王?!
“图修给了我那只鹿,说,‘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喜欢鹿,这只鹿是稀世珍宝,陛下和皇后娘娘见到了必会非常高兴’。这在此前都是常有的事儿,图修那边进献的好玩意儿多了去了,这也不是头一回,而且还是先帝和皇嫂最喜欢的鹿,于是,我想也没想,就把那只鹿进献给了先帝和皇嫂。而且,我压根就没有见过那只鹿,是我派人直接从北陵郡王府接出来,然后送进宫去的。”
逄图攸仰着头回忆道:“那鹿送进去的第二天傍晚,也就是先帝驾崩的那天傍晚,我与雒渊概、窦吉被图修请到北陵郡王府饮宴。当时,在北陵郡王府参加饮宴的,除了我、雒渊概、窦吉之外,还有甘兹郡王逄世桓、扶风郡王逄顷、丹朱郡王逄隆、海西郡王逄弩、上谷郡王逄宁。也就是说,除了象廷郡王以外,其他所有郡王全部在场,或者说所有逄氏郡王全部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