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话的功夫,头顶那轮黑日已是渐渐涨大,其势虽缓,却绝不稍停,不过小半柱香的时候,已是无边弗远,难有尽头。田铿猛的呼喝一声,金刚琉璃法身不长反缩,只得五六丈大小,却比先前更为凝实坚固,通体内外化为璀璨金色,阵阵暗金火焰自体表燃起,火蛇摇曳,呼啸作响。此时此刻,天地之间已是暗沉无光,伸手不见五指,唯有这一团金色光华跃然闪耀,好似中天满月,播撒四方,将旁边厚土玄武盾的墨绿光彩尽都遮盖。
下一瞬,整片天地却是陡然间明光大放,田砚忍着眼中酸痛,往顶上瞧去,只见那黑日又回复到先前那小小的斑点模样,闪烁间带起一阵极短促的闷雷之音,转瞬消失。他正要举目寻找,却见金刚琉璃法身暗金火焰猛然大炽,呼啸之音有如实质,似厚墙一般横扫而过,令人心旌摇曳,几欲软倒。而那黑斑已赫然来到法身头顶丈余之处,嗡的一声,高速旋转起来,几息之间,一股绝强的吸摄之力便爆发而出。
田铿首当其冲,自是最不好过,眨眼功夫,法身上燃起的汹汹金火已矮下去一半有多,直至法身一缩再缩,只得二三丈大小,方才勉强止住颓势,得了喘息机会,体表金焰又有复起苗头,与那吸摄之力正面相抗。
而一旁的厚土玄武盾则更是不济,宝气灵光肉眼可见的稀淡下来,那墨绿光华竟似拉散的绸带一般,一丝丝往黑斑投去,堂堂九品的防御利器,恐怕也撑不了多少时候。方月娥与田砚对视一眼,忙将自家储物法器里的道晶一股脑倒出,轮番灌入这救命稻草。如此一边拆一边补,虽然堵漏不得,但好在道晶充足,尽可持久一段。如此劫威,两人心下都是骇然,眼见田铿的脸色愈加惨白,而那金刚琉璃法身又在渐渐缩小,不禁油然升起一股绝望之感。
至于周遭情状,当真是不提也罢。管它人畜木石,金铁法器,还未被吸摄至跟前,已然统统化为齑粉,目光所及,尽皆遭劫,便如那沙暴降临,遮天蔽日,万物无光,好一副末世场景。
也不知那黑斑转得多久,忽然又是嗡的一声,竟停顿下来,几人未及庆幸,便见其无声爆裂,仿佛平静的水面投下一粒石子,一圈圈黑色光晕缓缓扩散。金刚琉璃法身历经多重劫数,早成强弩之末,如今首当其冲,不过十来息的功夫,便化作点点金粉,了账去也。田铿失了神通防护,又硬扛几息,终是耐受不得,整个人如遭雷噬,硬邦邦栽倒在地,再无半分动弹。
那厚土玄武盾也不过多撑了几个呼吸的时刻,一待道晶飞速耗尽,便告失守,喀嘞一声,断为两截,还未落地,已化作一阵细灰,飞散不见。如此一来,方月娥与田砚屏障尽失,眼见下一波黑潮已至眼前,两人顿时惊呼出声,只得眼睁睁待死。
就在黑潮临身之时,却是异变陡生,只见田砚小腹之上忽的就是光华一闪,竟有一柄紫色长剑虚影凭空而现。这长剑制式普通,模样甚为老旧,极不起眼,甫一出现,却有惊人剑气冲天而起,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意念,当空斩下。
剑气与黑潮两相碰撞,并无半点儿声响,两方角力,竟是拼了个旗鼓相当,紫剑虚影由浓转淡,逐渐消失,凌厉锋锐之气四下溅散,虽无伤人之意,其高绝不臣的姿态却如山岳一般沉重,竟将方月娥迫得眼前一黑,昏死过去。而那黑潮则被豁开了一个丈余的缺口,堪堪从三人身边滑将过去。
所幸这劫数针对之人乃是田铿,力尊者既败,这一圈圈黑色光晕便即消弭无踪,施施然融于天地之间,若再来个一道半道,三人恐怕连细渣都剩不下半点。
这剑气剑意发于田砚体内,他自是不受胁迫,安然无恙。大变方止,他也无暇寻思这突兀出现的大救星从何而来,匆匆一搭方月娥脉搏,知其并无大恙,便三两步飞奔到田铿身前,喊道:“老爷,你可有事?可需小的伺候?”
田铿整个人只剩一把皮包骨头,比起渡劫前那等敦实厚重之态,已不知缩了几圈,此刻静卧于地,双目紧闭,毫无声息。周身衣衫褴褛,裸露在外的伤口杂乱jiao错,深可见骨,并无一块好肉,其内血色不见半分,惨白如纸。堂堂长生境巅峰的大能,纵横天下的力尊者,一朝渡劫,竟落得如此凄惨模样。
田砚鼻子一酸,眼泪再也止将不住,又哽咽着大呼了几声老爷,还是不得回应。他却并不死心,如此哭得几声,唤几声老爷,直过了好半晌,才渐渐止歇,终是抖抖索索伸出手指,搭上了田铿的脉搏。
过得良久,任田砚如何屏气凝神,如何止颤稳手,如何摸索选位,指下的脉搏始终一丝跳动也无,他只觉全身凉浸浸的难受,好想就此大哭一场,哭得累了,一觉睡去,再不醒来。然而心里却总有一个声音不断大喊:“再等等,再等等!也许下一息就该有些动静!”
如此一来,便不知有多少个下一息悄然而逝。大劫消弭,天上日头又回复那等暖洋洋的醺人模样,随着淡淡清风,自中天渐往西斜。头顶的天还是那个天,脚下的地却已面目全非,整个田城地界,方圆十几里的范围,在劫威肆虐之下,仿佛被巨型铁锨一铲挖去,只剩一个半球形的硕大天坑。至于更远处,则是一片平坦,难见尽头,其上皆是细细黑沙铺就,半分生机也无,直若人间地狱。
这天坑最深处自然是几人所处之地,如今日头在西,坑底已不见阳光,田砚死抱着心中那丝万一侥幸,两三个时辰未曾动弹,执念所至,已然有些痴呆。正自浑浑噩噩,眼角边却忽有极微弱的微光闪现,他顿时就是一个激灵,急急寻索,却见那光源竟在田铿身下,忙摸了过去,只觉触手冰凉,质地坚硬。拿起一看,乃是一块巴掌大小的破碎铜镜,隐隐有昏蒙黄光逸出,其上血字若干,瞧那笔迹,正是田铿书就:“吾辈前路未绝,喜不自胜。然朝闻道,夕死矣。时不待我,如之奈何?”瞧字间意思,应是力尊者眼见劫数挡无可挡,已知无幸,才于油尽灯枯之时,发出这等叹息感概,聊作遗言,思之不禁令人扼腕。
将这简短句子反反复复默念了十来遍,田砚心中那一分坚持终是不堪重负,轰然倒塌。他木然流着泪水,自储物法器里取出清水软布,将田铿周身细细擦拭一番,又拿出一套新衣,缓缓为其换上,每一处边角都摩挲得整整齐齐。做完这遭,他又将那块破碎铜镜用绸布裹了数层,放入一只扁平玉匣之中,贴肉收好。如今田府已然化为飞灰,田铿随身的储物法器也尽毁于劫数之下,若论遗物,真真就只得这一件,如何不让他珍而重之。
又默坐片刻,田砚脑中的混沌终是活泛了一些,这才记起,方月娥还在昏迷之中,未曾醒来。连忙找出一些舒经活络,固本培元的上好丹药,碾成粉末,合着清水喂其服下。方月娥只是为那紫剑虚影锐意所迫,身体神魂避其锋芒,本能自保,这才合于休眠之态,本身并无大碍,如今药力渐渐化开,不多时候,便微微吐出几口浊气,悠悠醒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