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山耸然一惊,凉气从脚底涌上头顶,顿时浇灭烈焰般熊熊燃烧的浴火。
色令智昏。
恢复理智的赫连山抹把额头汗水,不敢直视妻子的眼睛,闪烁其词道:“这……这两个书生毕竟踩断了十八人的脚骨,抓起来问一问,也是本县的职责。”
赫陈氏反问:“夫君,就不担心他们是山上人甚至书院的人?”
赫连山语塞,“这……这……”
赫陈氏接着道:“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既不是山上人,也不是儒家书院的记名弟子,夫君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夫君有没有想过,寻常的穷苦百姓和商贾地主家能够撇养出这么以为武功高绝的年轻读书人吗?”
赫连山瞬间汗如雨下,因为他想到一个自己更难承受的可能。
长相旺夫益子的赫陈氏叹道:“唉,夫君,不论那读书人是山上人还是书院学生,亦或是某位朝中重臣家的公子,都不是咱们能够开罪的起的呀……”
赫连山有些慌了神,忙问为今之计,该当如何。
一旁大气也不敢出的马平川和胡四海亦是十分关切。
本命陈如侍的妇人斟酌片刻,开口道:“我看此事不如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
“是,到此为止。”
“我猜那两位读书人之所以没有带着何青松找上府来。
一来,是因为觉得踩断一十八人脚骨,已经出了气。
二来,恐怕也是看在夫君这位县太爷面子上,放他们一马。
夫君这些年治理襄安县,殚精竭虑,颇有业绩,百姓们无不交口称赞,日后获得晋升是早晚的事。
他们想必也想到这一点,所以才不愿意过多为难夫君。”
“呵呵,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嘛,也谈不上有多好的业绩。”赫连山摆手道。
再精明的人,也喜欢听溢美之词,是乃人之常情。
只是马平川和胡四海听到县令夫人这一番马屁,都有些恶心想吐。
县令大人刚上任襄安县那两年,确实兢兢业业,兴修水利,劝民农桑,在百姓中口碑颇好,可自从纳了何蕊做妾,粘上个泼皮大舅子,天天想着闺房乐事,名声早就烂了。
当人下属,就要有吞下苍蝇当葱花的本事,两人也是点头附和,神情颇为真诚。
陈如侍见火候差不多了,接着道:“夫君,既然人家给面子,我们又何必苦苦纠缠,逼得他们非撕破脸皮呢,我看就到此为止吧。”
“好,听夫人的,到此为止。可是……”想到在房中洗的香喷喷的小妾,赫连山十分为难。
“夫君是担心何蕊妹妹那里不好交差吗?”陈如侍问。
“这……这……”赫连山只得挠着鼻子,嘿嘿笑。
陈如侍道:“夫君不需为难,此事让我这个当家主妇去和妹妹说就是,妹妹是通情达理之人,只要好好说,定能理解夫君的难处。”
赫连山大喜,笑着去拉妻子的手,被后者退后一步躲开,陈如侍施个万福,“既然事情已经商定,那我这就去跟何蕊妹妹解释,老爷,胡县尉,马贼曹,告辞了。”
说完直接走了。
马平川和胡四海见夫人对县令大人如此冷淡,连碰都不让碰一下,面面相觑,不过不用去跟那读书人死磕,他们都有种逃出生天的庆幸,识趣的抱拳告退。
空荡荡的后堂,只剩赫连山一人独立,愣愣出神。
忽想到自己这两年专宠偏房,冷落了发妻,不禁又惭愧又尴尬。
“要不……今晚去如侍那里过夜?”
也许是太久没仔细打量过结发妻子的缘故,赫连山忽然发现妻子竟然丝毫不见老态,反而别有一番熟妇风韵,想着想着,不禁怦然心动,拍下大腿,决定今晚就去如侍那过夜。
陈如侍出了后堂,桃花从一旁跳了出来,“夫人,跟老爷聊得咋样?”
陈如侍笑道:“挺好的。”
桃花立时欢呼雀跃,“夫人,那咱们现在去干嘛呀?”
“去何蕊妹妹那里,我有事跟她说。”
“什么,去她那里?!”桃花大惊,“夫人,你可不能去呀,会被她欺负的!”
陈如侍微笑着拍拍丫鬟的小脑袋,“放心,是去帮老爷传几句话,她不敢怎么样。”
桃花想到平日里那贱婢怎么用话语夹枪带棒的欺负自己夫人,只觉得头发都要炸毛,忙道:“夫人,您要去也行,可一定要让我寸步不离的跟在您身边才行!”
“怎么,你这架势,是打算帮我挡刀吗?”陈如侍笑问。
“必须的,有我在,谁也不需欺负您!”
县令夫人笑的前仰后合。
房中,洗漱好的何蕊特意换了身透亮的粉色纱衣,斜躺床上,翘首以待。
本来,朝廷中人没几个使用现代家具,觉得虽然舒服,却不够庄重,但赫连山是还在宠爱何蕊,便偷偷给她置办了全套的锦绣家具行上好家具。
等了半天,不见老爷过来,何蕊觉得有些无聊,便喊丫鬟杜鹃进来说话,没曾想门外响起妇人赫陈氏的声音。
“妹妹睡了吗,姐姐有些话想对你说。”
“陈如侍?”何蕊皱眉,寻思,“那个人老珠黄的女人来我这里干什么?”
有心让她吃闭门羹,但当家主妇的身份摆在那里,自己是妾,传扬出去吃亏的只会使自己,便道:“姐姐稍等片刻,容妹妹换件衣服。”
那天夜里,也不知两人在何青松一事之外还聊了什么,反正之后赫连山去找和何蕊时,后者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说话满是讽刺,气的赫连山扭头去敲陈如侍房门,结果得知夫人恰好来了月事,一夜同塌而眠,憋得如同火烧。
……
翌日,温汤村,子云客栈。
鸡叫头遍,小丫头杨柳便难得的起了个大早。
换做平时不用为生活奔波,她都是睡到日上三竿,太阳是晒屁屁才肯起床,再吃顿连早饭带午饭的混合餐,才懒洋洋躺在院中晒太阳。
小偷嘛,自然要懒惰些的,如果那么勤快,干吗不去纺纱织布?
正端着脸盆、手绢、柳枝,打算去洗漱,厨房中已经传来锅碗瓢盆碰撞的清脆声响。
“展柜的,难得有客人上门,早上吃鸡蛋羹吧!”杨柳扒着门框道。
“做鸡蛋羹也没你的份。”跛脚汉子冷漠道。
话虽这么说,却是拿出三个碗放在一边。
杨柳嘿嘿一笑,“我那碗记得多放点葱花哈!”
哼着群芳阁听来的香艳小曲儿去往中院。
“姑娘的腿哟~白又长……”
“小蛮腰哟~细又软……”
到了后院,没看到两个大小客人,有些失望,返回前院,去冷水井旁打水洗漱。
莫毅房中,一大一小正并排而立,不急不缓的打着太极拳。
半时辰以后,两人练拳完毕,站定收功,长长吐一口浊气,只觉神清气爽。
“二位可观,早饭都要来凉了哦,鸡蛋羹要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是小丫头的声音,莫毅朝卫青点头,示意他去开门。
卫青快步走去开门,就看到端着碗,用勺子舀鸡蛋羹的小姑娘,见她吃的香甜,楞了一下,“你,你吃了我们的早饭?”
杨柳翻个白眼,“傻不傻,谁规定只有住店的客人才能吃好吃的?”
卫青挠头,“也是哦。”
莫毅提着竹箱来到门口,说:“走吧,吃早饭去。”
杨柳早就发现年轻书生不论去哪里,都会带着这只大竹箱,好奇地问:“莫公子,你这竹箱里是装着金银珠宝吗?”
莫毅笑问,“怎么,手痒了?”
杨柳吐了吐舌头,退后一步,“放心、放心,我这人很讲规矩的,平生有三不拿。”
卫青不解,“三不拿?”
“嗯。”杨柳得意的道,“这三不拿就是,客人的不拿,恩人的不拿,吃不上饭的不拿。怎么样,很有侠盗风骨吧?”
莫毅道:“怎么,合着光拿富,不济贫吗?”
杨柳挠头,“济贫?我和掌柜的不就是贫吗?”
“……”
这话似乎没毛病,莫毅无力反驳。
三人去了饭堂,两份早饭已在案上摆了多时,跛脚掌柜正坐在一旁盯着,免得老鼠蟑螂祸祸了。
见莫毅和卫青来了,杵着拐杖起身道:“明天我会将做早饭的时间延后半个时辰,这一顿,还起二位客官多包涵。”
杨柳道:“掌柜的,这不怪你,是他们躲在屋里偷摸打拳,自己把早饭耽误了。”
结果被掌柜的瞪了一眼,吐吐舌头去前院晒太阳。
群芳阁半年前扔了四把用坏的躺椅,都被她拖了回来,拿钉子木板胡乱修修,又成了四把稳稳当当的躺椅。
“这孩子野惯了,说话不知道分寸,还望二位多包涵。”跛脚汉子道。
莫毅摆摆手,笑道:“无妨,我觉得那孩子挺活泼可爱的,就是……就是……”
莫毅觉得自己要是当着大人的面说孩子手脚不干净,恐怕当场就得打起来,忙改口道:“掌柜的,你闺女才这么小,怎么舍得让她一个人在县城里乱跑呢,万一被坏人盯上,可就不得了了。”
就听屋外女孩咯咯笑道:“掌柜的,这话可不是我叫她说的!”
跛脚汉子不予理睬,只是淡淡的解释:“客官误会了,这孩子是我五年前在客栈门口捡回来的,不是我闺女。”
卫青闻言瞪大眼睛,“捡回来的,那不就是……”
话没说完,小丫头就从院中噔噔蹬跑了回来,挥手制止跛脚掌柜再说下去,自己往木枰上一盘腿,笑呵呵的道:“掌柜的,讲故事的钱按规矩可都是我赚的,你可不能抢。”
跛脚汉子依旧不理,告罪说还有事情要忙,径自离去。
杨柳一拍身前矮案,啪的一声,指着卫青道:“小兄弟猜得不错,我就是孤儿,如假包换的孤儿!”
卫青赶忙道歉,却见小丫头毫不在意的摆摆手,“不碍事,不碍事,孤儿就是孤儿,又没说错。”
然后挤眉弄眼的道:“我的身世故事,那可是惨极了,绝对的闻着伤心,听者流泪。怎么样,你要不要听?
这么着吧,看在二位是住店的客人份上,我给你们打个折,别人要十枚铜钱才能听的故事,你们只要五枚,我就一字不漏的把可怜身世给你们讲一遍,怎么样?”
卫青“啊”了一声,目瞪口呆。
莫毅从钱袋掏出十枚铜钱抛给杨柳。
使了些巧妙手法,十枚铜钱首尾连成一串,在空中缓缓落下,整整齐齐的抹在案上,不蹦不跳,看的小姑娘同样瞠目结舌。
不过吃惊归吃惊,杨柳手在铜钱上一抹,便将十个大子儿收入袖中,正要开始讲述身世,却被年轻读书人挥手阻止。
“钱赏你的,故事不必讲了。”
杨柳一愣,“不讲故事?”
莫毅摇头,“不讲。”
杨柳还“为什么?这样你可就亏了呀?”
莫毅道:“你可以贩卖自己悲伤,我却不能拿你的悲伤来消遣下饭,钱赏你,故事不必讲。卫青,吃饭。”
说完拿起碗筷,一口粥,一口菜,慢条斯理的吃喝起来,卫青深以为然,朝小女孩笑一笑,也端起碗筷。
杨柳将他们真没有听自己讲述身世的打算,挠着头想了想,忽然笑道:“哎哟,要是群芳阁的姐姐们都像你们这么好伺候,那我赚钱可就轻松多了。”
一句话,让卫青的鼻孔喷出好几粒开花大米。
用过早饭,莫毅和卫青打算去山里逛逛顺道打猎,权当解闷儿,问杨柳去不去。小姑娘说自己要先去趟群芳阁,如果没生意上门,就跟他们一起去。
莫毅便让她先去,自己和卫青可以等。
杨柳答应,朝群芳阁快跑而去。
到了花楼,就看到二楼的桃花姐姐在窗台朝她招手。
“小柳儿,上来一下,姐姐有贴身东西想让你买。”
“来了!”杨柳答应一声,推开院门,朝里走去。
穿花厅,上台阶,小丫头不一会儿就来到花魁娘子装潢最为华丽奢侈的小花厅。
等候多时的桃花已等在门口,笑着将她迎进屋内,轻轻掩上房门。
两人往安放有雕花大床的卧房走去。
杨柳道:“桃花姐姐,我这十几天要待在客栈陪掌柜的过年,你要是想买什么急着用的东西,恐怕得找别人。”
桃花别有意味的道:“放心,我想要的东西,你们客栈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