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丽满心里其实想问凌景深之事,见状只好作罢,目送车马离去,便转身进了府。
且说小唐骑马随车而行,走到半路,忽地见车帘子微微一动,小唐低头看去,却见应怀真正在看着他,似有话说。
小唐忙一牵缰绳,将马儿靠近了些,便问道:“小怀真,是有何事?”
应怀真看了小唐一会儿,便小声道:“唐叔叔,我……有件事想要请教你……”
小唐闻言便笑道:“请教……倒是什么事儿?你说,我听着呢。”
应怀真有些难言,便说:“这样不好讲话,唐叔叔你且上来说话可使得?”
小唐便笑道:“真真儿是人小鬼大。”
果然就叫赶车的小厮停了下来,自己过去交代了两句,才也跃上马车。
小唐进了车厢内,一抬头,便见应怀真端端正正坐在左侧的车壁旁,瞧来分外规矩,小唐便到她对面儿坐了,盘膝说道:“到底什么话呢?”
应怀真看他一眼,欲言又止,低头思忖片刻,才说道:“唐叔叔,只因我前儿看了一则话本,里面有个故事,我瞧着很不明白……我想着你的见识高明,故而想请教请教。”
小唐闻言挑了挑眉,便笑问:“难得竟又给你夸了一番,高明却不敢当,只比你痴长几岁罢了,究竟什么故事?你说说看。”
应怀真抬眸看他一眼,才道:“是我偷偷看的一个故事,我如今跟你说,你可万万别跟别人说好么?”
小唐瞧她说的认真,便笑道:“好,我答应你,在此间说的话,出去我便忘了,如何?”
应怀真这才一笑,想了会儿,才垂了眼皮儿,道:“这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大家子的小姐,她、她喜欢一个少年公子……”
说到这里,脸上已经泛了晕红,便低了头,目光四处乱看,心想幸亏是他,若换了第二个人,也是无法出口的。
小唐听她说了这句,已经忍不住要笑,然而见她满面羞赧难以掩饰,却又忍着不笑,反而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道:“然后如何呢?他们最后必定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应怀真见他接了口儿,并不曾取笑自己,才松了口气,就道:“他们的确是成了亲,只不过……这位公子很不喜欢这小姐……甚至憎恨她,最后竟害了这小姐的全家。”
小唐本以为是个“才子佳人鸳鸯蝴蝶”的寻常故事,听到这里,才露出几分讶异之色,道:“好奇异,竟还有这样的话本儿?”
应怀真微微点了点头,道:“后来这位小/姐才知道……原来这位公子早先,曾同另一家的姑娘有过婚约,只不知这小/姐并不知情罢了……”
小唐面露思忖之色,微微颔首,道:“所以?”
应怀真停了一停,便问道:“唐叔叔,我只是不明白,莫非就是因为此事,所以这公子就恨极了这小/姐?所以竟害了她全家来报复不成?”
小唐听到这里,才道:“你所说的这位小/姐,家中是否极有权势的?”
应怀真吃了一惊,抬头问道:“你怎么知道?”
小唐笑了笑,道:“听你这故事里,这位公子却像是个有点儿气性的,只是走了邪路。既然害了她全家,像是个不肯屈身的意思,且你又说他早有婚约……所以我推想他当初答应这门亲事必然是迫不得已,或许于他看来,是被权势所迫,故而不甘心呢?”
应怀真怔怔然地听着,眼前微微发花,忙定神,又问:“可是他自始至终并不曾提及自己曾有婚约……何况,那小/姐也不知他有婚约在身的,因此惹祸,何其无辜?”
小唐笑道:“你也说着小姐家里权势极大,必然是个被娇养成性的了,纵然她真的一无所知,莫非她家里人也真的一无所知么?只怕是明知而瞒着?”
应怀真听了这话,细细一想,似醍醐灌顶,往后一靠,生生地咽了口气,竟不能言语。
小唐又道:“不过……只因为被棒打鸳鸯就害了人全家,这似乎又有些说不通,以我的想法,——若这公子本性极恶,想借机攀龙附凤,他害了这位小姐全家必有好处,背后或许又有人指使……”
小唐说到这里,忽地哑然失笑:原来他竟开始以朝堂上的权谋之争去推测此事,而应怀真所问的明明是个小女孩儿爱看的“鸳鸯蝴蝶”故事,真真是风马牛不相及了。
因此小唐便停了口,不料应怀真颤声问道:“若他真的得了好处呢?”
小唐有些愕然,凝视着她的眼睛,却见应怀真的双眼微微泛红,他便慢慢说道:“若真如此,只能证明此人狼子野心罢了。”
应怀真的神情似笑又似哭,道:“可他并不像是个狼子野心之人……他、他……”
小唐心中一动,便说道:“若他真个儿本性不坏,那么必然还有其他更深重的原因叫他如此,只是你跟我说的只有这么点儿,我也难想到别的,再说也只是瞎猜罢了。唉……究竟你是看的什么话本呢?竟是这样离奇古怪的故事?寻常故事不都是……”
应怀真忙低了头,小唐笑道:“总不会是敏丽给你的什么书?回头我可要训她的。她先前跟*两个时常偷偷地乱换些稀奇古怪的书看,还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可也别给她们带坏了?”
应怀真极快地压下心中翻腾之意,抬头一笑,道:“当然不是了,是我自己……闲着乱翻看见的。”
小唐见她虽然是笑着,但双眸水光闪烁,这个笑竟是悲喜交加似的,他心中微动,面上仍只做若无其事状,说道:“那么,你问了这么些,莫非书中竟都没有提的?”
应怀真小声道:“并没有提……所以我不知此中究竟……才问唐叔叔你的。”
小唐温声道:“傻孩子,看看就罢了,何必又想得这样儿?又不是你亲身经历了的。”
应怀真听了这句“亲身经历”,只觉一颗心好像又给人撕开了一样,忙转开头去。
正此时,外头一阵呼喝,马车忽然颠了一颠,应怀真不留意,身子不免微晃。
小唐举手将她双肩握住,却见她双眸之中泪光一摇,悄无声息地两滴泪就没入衣袖上了。
小唐忙扶着她,一手掀开帘子往外看,沉声问道:“发生何事了?”
外头的小厮说道:“爷放心,并没什么,只是没提防地上有个坑,颠了一下子。”
小唐点点头,放下帘子,此刻应怀真往后挪了挪,便又靠在车壁上端然坐好了。
小唐回头,便道:“其实人心实在难说,比如……但凡得不到的,总觉得是至好不过的,那最终到了手的,却可能觉着并不珍贵,每每弃若敝履,喜新厌旧……你这个故事倒也好玩儿,不落俗套,只是这小/姐一家子未免太惨了些。”
应怀真听了,便笑了笑,悄声说道:“都是她鬼迷心窍,没有带眼识人。”
小唐叹了声,道:“其实也不能这样说,有时候造化弄人罢了,何况你道是‘痴男怨女’这四个字是凭空捏造的么?自然是有人做得出……又连欧阳公也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连文豪大儒尚且如此……”
小唐说到这里,忙停住了,自悔道:“我还说敏丽和你,连我也差点儿给你引的邪魔了,竟跟你说起这些来……你只当没听见,即刻忘了,知道么?”
应怀真正呆呆听着,忽然见小唐自悔失言,她反倒破涕为笑了,便道:“我自来也没听过唐叔叔说这些话……倒觉着有趣。”
小唐见她笑得有几分促狭,忍不住抬手虚虚地点了她两下,道:“竟给你这小丫头戏耍了……罢了,你只管听了去,只不过别像你说的故事里这小/姐一般痴妄就是了。”
应怀真复又默然不语。
小唐却又觑着她,慢慢说道:“然而也不用怕,还有唐叔叔呢……我总会给你仔细看着,不会叫人随随便便地就把你骗了去。”说着就又看着她笑。
应怀真的脸又慢慢地红了,似薄薄染了一层胭脂,道:“怎么说不上两句,就总拿我取笑呢,上次都说了我是不嫁的……也不劳你操心……”
含羞带恼地说到这里,忽然又抬头问小唐道:“是了,唐叔叔回来这么些日子了,怎么还没听说你跟林姐姐的好日子呢?”
小唐见她问,便道:“因才回来事儿多,又是年底这时候,未免杂乱,家里头已经在商议了,过几日大概就先订亲。”
应怀真便含笑问道:“唐叔叔都这个年纪了,还先订亲?”
小唐瞧着她狡黠的眸光,又大笑道:“好好,你总算又找着机会,总算拿我取笑回来了?”
应怀真掩口而笑,便不再说下去,一时也把方才的惊心伤怀给全忘了。
马车骨碌碌而行,两个人便一时都没有说话,应怀真这才嗅到车厢内有一阵微微地酒气,就又问道:“唐叔叔,你方才是跟凌大人喝酒来着?”
小唐忙举起袖子自己嗅了嗅,道:“可是的呢……是不是熏着你了?若没别的话,我先出去罢了。”
应怀真道:“不碍事,这气息倒是不难闻,你喝的什么酒?”
小唐道:“是罗浮春,你可尝过?”
“罗浮春?我并没有尝过,只是听说过……”应怀真嫣然一笑,心头微动,轻声念道:“我今身世两相违,西流白日东流水。楼中老人日清新,天上岂有痴仙人,三山咫尺不归去,一杯付与罗浮春……”
小唐见她竟知道这诗,又听她娇声嫩语,念了一遍,只觉魂魄动摇,不由愣怔住了。
应怀真因听了这个酒名,又因此诗触动心事,念罢之后,见小唐定睛看她,便有些不好意思,怕小唐以为她故意卖弄,便咳嗽了一声,道:“只是无意中忽然想起来,唐叔叔别笑话我……”
小唐见她转开脸去,就也只是一笑,道:“我也很喜欢这首,也因了这一句,才喝得此酒……”说到这里,忽然觉着不太妥当,就也不言语了。
车厢内散发着淡淡地酒气,合着一股清香,氤氲暧然。
小唐因多吃了几杯,进了车内,被暖气温香微微一熏,不由地有些困倦,见应怀真不言语,就也往后靠了靠,微微地闭目养神。
如此走了片刻,马车慢慢地停了下来,应怀真见他双眸微闭,长睫动也不动,光影在他面上闪闪烁烁,那眼角一颗泪痣也是似有若无,瞧来万般安宁。
应怀真见他似乎睡着了,就不惊动他,只轻轻地掀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却见果然是将到了应公府,只不过并不是在门首,而是在街头上。
应怀真正疑惑着,小唐睁开双眼,望见她的神情,便道:“不妨事,我特意吩咐他们停在这里的……”
应怀真仍是不解,小唐伸了伸胳膊,道:“我先下去了……”
应怀真听了这句,才明白小唐的用意:他在此处下车换乘了马儿,免得到了门首给人看见了,又多一些奇异古怪的言语。
应怀真心中感念,见小唐到了车厢旁,忽地说道:“唐叔叔,我还有一件事……”
小唐便停了下来,回头道:“何事?”
应怀真道:“敏丽姐姐跟我说……她问起凌大人的事儿,唐叔叔不甚喜欢,反噎了姐姐……这却是为何?”
小唐凝视着她的眸子,半晌一笑道:“你这丫头倒来问我?不是你提醒我的么?”
应怀真本正猜疑是因为她旁敲侧击了几句所致,没想到小唐果然直认了,不由心慌,忙道:“我哪里提醒你了?快不要乱说。”若给敏丽知道,她恐怕就活不出来了。
小唐见她慌张,便笑道:“好罢,是我说错了……只是我自己多心如何?我自也觉着敏丽也渐渐大了,是该给她找个正经的良婿了。”
这话却正是下雪那日应怀真隐约说过的。应怀真心中一叹,咬了咬唇,索性问道:“唐叔叔如此,是担心敏丽姐姐同凌大人……可是你不是同凌大人极好的么?难道觉着他不好?”
——她是因为知道凌景深并不长命,所以才想劝阻敏丽的,小唐却又如何?
小唐笑微微地看着她,道:“我的确是同景深极好,只不过……景深那个人,做兄弟自然是不错,可当人家的夫君么……”
说到这里,就自顾自一笑摇头,道:“景深性情不羁,只怕并非敏丽的良配。”
应怀真听着这话,半是意外,待还要问什么,却又适可而止罢了。
小唐见她懵懵然瞅着自己,便忍不住伸出手来,在她头上摸了一把,笑道:“鬼丫头!”这才回身跳下车去了。
应怀真猝不及防,捂着头时,小唐已经下车去了,她心中又恼又笑,忽然想起一事,便掀起帘子,轻声道:“唐叔叔,你吃了酒身上热,留神被风扑了害病。”
小唐正要翻身上马,闻言道:“不妨事。”
正要赶车往应公府去,忽然听到旁边有个声音啧啧地两声,有人便道:“你叫他‘叔叔’?不对不对,叫错了叫错了!”
小唐闻言便看过去,应怀真本放下了车帘子,闻声心中诧异,也又轻轻掀起来,微微侧面往外看去。
且说小唐跟凌景深先前在兴泽楼喝了酒,小唐见他有些醉意,便想叫他回家休息,不料凌景深有事需去林府,小唐就把自个儿的马车叫他乘着,路上也好歇息歇息,自己却骑马回了家。
凌景深到了林府,自进了门,到了书房里,却并不见林沉舟,因问了底下的小厮,才说林沉舟才出了门,竟去了监察院了。
只因凌景深近来闹了那一件事后,林沉舟迫于一时压力,便叫他暂时在家歇息,凌景深此刻的身份,却也去不得监察院,于是别了那小厮,便要先行回家。
不料才出书房,就见林*迎面而来,也并没有带丫鬟,见了他,便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凌大人,如今总算是丢官罢职了,可如你的意了?”
凌景深并不言语,只低头唤了声:“大小/姐说笑了。”迈步就要走。
林*一怔,望着他淡漠的脸色,微微皱眉,见他将要从自己身边儿经过了,便喝道:“你站住!”
凌景深脚步微微一停,仍是垂着眼皮儿,八风不动似的,微微躬身垂首道:“大小/姐可还有什么吩咐?”
林*盯着他,只觉一阵气往上撞。
原来自从上回凌景深对她行了那非礼之事,林*自不会对别人提半个字,但清醒过来后,便越发对凌景深冷若冰霜,退避三舍的,生怕他又胡作非为。
不料凌景深竟也一如既往冷冷淡淡,纵然偶遇,对她也是以礼相待,无一刻逾矩之时,就好似那件事从未发生过,林*意外之余,却暗暗放心。
又因小唐回来了,林*一颗心便又落在小唐身上,只是不知为何,看凌景深时候,虽然表面还冷冷地,心中对他却并没有昔日那种厌憎之意了。
后来因见了敏丽,察觉她言语之间对凌景深的那股钦慕之意,林*大惊,才知道敏丽素来是心系凌景深的……怪道昔日她百般地说凌景深如何如何不好,敏丽都只是软和带笑地出言替他辩解一二……并不会随着她大骂或褒贬之类。
林*又想起前些日子她病着之时,敏丽竟隔三岔五就来探望……本来以为敏丽实在是个知心体贴的,然而因为凌景深这一件事,不免就想:敏丽这样频繁而来,莫不是也为了常常见着凌景深的?一想到敏丽对凌景深居然用情至此,心中只觉着很是异样。
本以为凌景深是那种人见人憎的,没想到敏丽竟然对他十分青眼,又因为凌景深对自个儿的各种举止,林*一则觉着凌景深不配被敏丽所爱,二则却又想,被敏丽钦慕的凌景深,却偏曾对她……无端地竟有一丝惶惑窃喜之意。
偏偏自小唐回来,凌景深便极少在她面前露面,更因为近来的凌绝之事,凌景深竟不再府内了,林*见着他时,每每冷言冷语,如今见不着,反而有些莫名的念想了。
因听说驸马都尉上奏要处罚他,林*还忍不住在林沉舟跟前替他说了几句好话,惹得林沉舟有些诧异,还问林*:“你不是向来很仇视景深的?如何竟替他说话?”
林*只得道:“那也不是同一码事,我只凭道理说话罢了,这件事又并非全然是他的错儿,做什么就要对付他呢,我只是抱打不平罢了!”
今日忽然听说他来了,林*忙出来,本是想看他如何了,不料凌景深仍是这幅拒人千里的模样,让林*心中一片柔软温和顿时化成冰雪水。
林*便指着凌景深道:“什么吩咐?我有吩咐何必要你?自管看看你这幅模样……又去哪里浑吃酒了?……也是,如今丢官罢职了,也没什么好做的,只是没志气罢了!你只别说你是跟毅哥哥一块儿去的?你别缠磨好人!”
凌景深听了这句,脸色一变,转头看向林*,便上前一步。
林*吓了一跳,往后一步,忽然觉着退无可退,原来背后已经是墙壁了。
凌景深逼得她紧紧地靠墙而立,双眸狠狠地盯着她,脸也慢慢地靠近了,林*只觉心怦怦乱跳,唇舌发干,颤声问道:“你、你想做什么?”
凌景深眯起眼睛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林*惊愕,仔细一看,却见凌景深一挥袖子,转身走开,林*醒过神儿来,气的便道:“凌景深!你这混账东西!”
凌景深脚步一顿,林*忙捂住嘴不敢言语,凌景深回过头来,缓缓说道:“你最好不要再来招惹我,不然的话……”后面的话并没有说完,只深深看了林*一眼,便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