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凌景深救了怀真之后,见海面上硝烟弥漫,早已经对面不见人了,且如今舢板靠近敌方战船,十分危险,对面儿的炮火极容易波及过来。
其他七名守船的士兵早被他先前的举止惊得目眩神迷,一直到炮声传入耳中,才反应过来,当下齐齐开始划船,便要返回己方的战船之上。
孰料凌景深见他们动作起来,竟吩咐道:“即刻回岸上,不必回船。”
为首一名士兵诧异道:“凌大人,海疆使可是这样吩咐了如何小人不知”
原来先前,两船靠近之前,唐毅便跟凌景深商议过,因知道怀真在倭国船上,自然不能无视,原本想派水兵偷偷潜伏过去行事,怎奈倭贼防备甚严,自然不通。
唐毅一路追来,又了解剑郎为人,知道他留着怀真在船上,必然居心叵测,是以先前一边儿追击海贼的船,一边儿不动声色地靠近对方首船,便是想要伺机行事。
他并未立刻命人开炮,一来是因料到对方必有后招,二来,也是为了缓兵之计,果然不出所料,剑郎瞧见他之后,当真便把怀真带了出来。
那一刻,几乎所有人都注视着船上,目光也无非是在他跟怀真身上罢了。
先前海贼开了一炮后,海面仍有些许轻烟未散,唐毅因下令,叫侧边船上也趁势开了一炮,却是故意没有瞄准,只是在海面制造更多烟雾罢了,正好儿可以掩住了那小舢板的行迹。
这艘小舢板上的七人,除了三个镇抚司的,其他四人都极精通水性,也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相助凌景深的,唐毅因相信景深的办事果决,便叫众人听他号令行事。
此刻众士兵见景深成功救了人出来,又见双方开战,战事激烈,当下自以为是要回船上去的,不料却听他这般吩咐,一时错愕。
凌景深不动声色,淡淡道:“海疆使叫你们一切都听我指挥,莫非忘了何况如今两军交战,越是靠近战船越是危险,自然要先回去再说”
士兵们闻言,知道他跟唐毅素有交情,且方才又见识了他这般绝世威能,于是便只好听命,景深又命一人潜水回大船,只报平安而已。
当下急忙挂了帆,小舢板如一片树叶,被海风撩着,离弦之箭般往海岸而去
原来那夜王浣溪发了信号后,凌景深恰好人在山阴,只因经过许多日的追踪,察觉些许端倪,又加上慕商会的人报说,近来有个兄弟无故消失了,追究最后失去踪迹的地方,正是山阴,是以景深才来至此处。
彼时巡城士兵们护着王浣溪,急忙上报,景深迅即赶来,然而等他杀了那倭人追出之后,见海面茫茫,竟不知往何处再去。
幸而唐毅跟王赟玉n早有准备,凌景深急中生智,便随他们出海,唐毅见他不远千里追来浙海虽有些诧异,却并不疑心其他,自忖有凌景深出马,总也有六七分成功之机,可是他算来算去,却无论如何也算不到,怀真竟会不顾一切纵身跃下。
而景深虽救了人,却竟连照面儿也不曾,直接便带人去了。
且说京中,凌绝大梦初醒,真如轮回一世,乍然看见怀真在跟前儿,双眼之中猛然便漾出泪来,把眼前所有都淹没其中,只叫了一声儿,便又因太过悸动,竟复晕了过去。
此刻竹先生闻讯早来查看,见凌绝晕了,便握着手腕一听,才道:“不碍事,虽是如此,但脉象已经好了许多。”
这几个月来,凌绝时好时坏,一度连气息都没有了,却仍是撑了过来,竹先生也觉此事闻所未闻,私底下对赵烨说道:“执念害人,执念却也能救人,明明心脉被毁了大半儿,可自从怀真回来后,瞧着他的情形便有些好转了,唉,原本我还自忖是必死的。”
凌绝的情形,说的浅显些,就如同一棵生得枝繁叶茂的青树,猛然被雷火劈中,弄得枝脉焦枯俱死了,原本并无再回春之理,然而世间万事,便是如此玄妙,害他将死的是他偏执的性情,使他重生的,却也是这份执迷不悟。
赵烨昂首说道:“小绝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凭什么叫他短命呢,我也不服。”
竹先生听了这话,知道他不解,嗤之以鼻,却也不跟他辩。
凌绝再度醒来之时,身边儿却不见了怀真,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给人按住,道:“休要乱动。”
原来是竹先生,手中托着一碗药,笑眯眯道:“来,先喝了它。”
凌绝茫然看了他半晌,几乎没认出是谁来,只道:“怀真妹妹呢”
竹先生道:“她去歇息了先前看了你许久,她身子也不好。你先喝了这碗药再同你说。”
凌绝一心想见怀真,听竹先生如此絮絮善诱,便不做声了,竹先生知道他躺了这几个月,身子虚弱,自然动弹不得,当下便扶着他后颈,亲自把药喂给他喝了。
这药本是极苦的,只闻着气息就忍不住令人落泪,然而凌绝却竟一口喝光了,竟似尝不出酸甜苦辣来似的,呆了一呆,便又道:“你带我去看看她。”
竹先生本怕他吐出来或者抗拒不喝,不想竟这般顺利,又听凌绝还是求,便道:“莫急,她又飞不了。”
凌绝听到“飞不了”三个字,无端却觉得胸口又是一疼:什么飞不了他曾亲眼见过再挽回不了的绝境才是真
因此上,凌绝竟拼命抬手支撑着想要下床,竹先生正有些无措,却见外头凌景深来到,见凌绝醒了,便上前来抱住。
凌绝被兄长搂在怀里,这才徐徐安顿下来,隔了会儿,才说:“哥哥”
凌景深越发不能言语,前几日虽听闻凌绝醒了一回,只仍悬着心,一直到此才终于踏实,那泪便落在凌绝背上,偏偏他煎熬了数月,身子枯瘦的可怜,手摸上去,竟是一把的骨头。
凌绝回了神儿,心中却想到“梦中”所见的那一切,眼前又有白幡飘扬,那灵牌位闪闪烁烁,凌绝这才暂时忘了怀真,竟也哆哆嗦嗦地伸手抱住景深,叫道:“哥哥”感念间,泪也掉了下来。
兄弟两人,却是一心,都是为了一个对方“失而复得”泪落。
凌绝想到梦中所见,又把现世的种种统统在心底想起来:知道凌景深好端端仍在,还有两个极可爱难得的孩儿不由地喜极而泣。
此刻相拥,竟果然是不折不扣的隔世重逢了,其滋味自是难以尽述。
连竹先生在旁看了,也不由动容。
凌绝毕竟才醒,不宜如此大悲大喜,竹先生出言安抚,两兄弟才收敛情绪,彼此分开,凌绝因见景深,忽地想起他曾在耳畔说过的那几句话,便握着手道:“哥哥,怀真”
景深道:“你要见她我叫她过来。”
凌绝先是点头,忽然想起竹先生方才所言,忙又道:“不、不必,让妹妹歇息会子。”此刻,才隐约也记起自己昏迷之前发生之事,便又问道:“怀真可好”
景深安抚道:“放心,不然的话又如何能在这儿守了你这许多日子呢。”
两个说到这儿,忽地听见外头有孩子吵嚷的声响,凌景深回头看向门口,笑道:“多半是凌霄凌云他们来了。”
凌绝闻言先是一喜,便也定睛看去,果然见门口上有两个小小身影走了进来,均是玉雪可爱的小男孩子,一看凌绝醒了,喜得叫着:“二叔”双双跑上跟前儿,在床边一左一右地撒欢儿着。
凌绝若是有力气,早把他们两个抱上来了,当下只握着两个孩子又小又暖的手,眼睛复又红了。
正高兴间,便听一个人道:“把人的心也吓出来好歹是没事儿了,这天也终究晴了呢。”
凌绝猛然听见这个声音,陡然色变,他方才只顾跟凌霄凌云喜欢去了,竟没留意到他们两个身后还有一人跟着走了进来,却正是林,正也走了过来,此刻含笑点头望着他。
虽然在凌府内,凌夫人从来针对凌景深,可凌绝却从小敬重护佑,自打他娶了,凌绝便也把林当景深一样敬重,从来以礼相待,务必不肯亏欠,纵然凌夫人多有为难,凌绝也时常从中周旋开解罢了。
然而因昏迷了一场,见了那些极为可怖的种种,凌绝自然不是那呆笨愚蠢之辈,再加上今生先前林未嫁凌景深时候外头那些传言,跟唐毅种种前因后果,凌绝早就明白了大概。
此刻猛然见了林,竟有些无法面对,素日敬重的大嫂,却曾经
凌景深见他脸色忽然不好,眼中透出半是惊骇半是微恼之意,又怔怔地不说话,还以为是他耗神了的缘故,便忙又叫他躺下,又命凌霄凌云不许吵闹。
凌霄凌云乖乖听话,见状,心中隐约觉着有些异样,却因知道凌绝昏迷恁长时候,神智难免不清醒,又听景深如此吩咐,便想先带两个孩子离开,不料两兄弟因牵挂凌绝已久,好不容易看他醒了,便不舍的离去。
凌绝心神恍惚中,听他们两个哀求林,便哑声道:“哥哥,让霄儿云儿在这罢。”景深听了,才肯答应。
两兄弟倒是极为懂事,知道凌绝身子不好,便不肯大声吵嚷,只趴在床边看他,那边景深跟两人便离开了。
凌绝自个儿思忖了会儿,转头看向两个孩子,不免长长地吁了口气。
凌霄见室内无人了,才捂着嘴小声说道:“二叔,霄儿跟你说,公主娘娘生了个妹妹。”
凌绝大为意外:“什么”
凌云见他已经泄露,他便也不甘示弱:“云儿也听娘说了。只是云儿还没看见妹妹。”
凌霄转头看他,笑道:“妹妹在宫里,你当然看不见了。”
凌绝一声不响,凌云被哥哥说了句,有些不服气,忽然道:“可、可我看见了神佑妹妹。”
凌霄笑道:“你真是傻,神佑妹妹我自然也时常见,等会儿咱们再去看看可好”
凌绝茫然中听了这两句,才问道:“你们又说哪个妹妹呢”
凌霄忙道:“是婶婶生的小孩儿,很小很小”说着就比划起来。
凌绝并不知道怀真有孕之事,乍然听了这句,顿时又敛神把往事想了一通这才隐隐明白为何怀真竟不声不响地要远行。
凌绝才方醒来,心绪大起大落,又得知这许多事情,不免倦极,同凌霄凌云两兄弟说了会儿后,便复睡了过去。
两兄弟见他睡着了,便不再言语,凌霄拉一把凌云,两个人蹑手蹑脚出来,竹先生见状暗笑。
凌霄拉着凌云,便熟门熟路地往前而去,原来此刻仍是在镇抚司,只因凌绝伤势过重,不宜颠簸移动,故而虽凌夫人曾想过把他带回家去却到底是怕有个万一。
走不多时,便见前方有个丫鬟正出来,忽地看见他两个齐齐而至,端的可爱无双,便笑道:“霄哥儿云哥儿,又来找郡主么可巧她才醒了,快进去罢。”
两个人大喜,凌霄便道:“多谢姐姐。”拉着凌云跑进门去。
到了里屋,果然见怀真靠着床边儿坐着,怀中抱着在山阴城隍庙里出生的小女孩儿,那夜因情形紧急,只怕阿剑等会追上来,怀真又动弹不得,便命王浣溪抱着小女孩儿先行离开。
浣溪本不答应,怀真晓以利害,浣溪自也知道若磋磨下去,只怕万事皆休,一个也跑不了,当下才抱着女孩儿先跑出来,只指望早些遇见救兵,再回头救援
后来凌景深带了怀真回京,这女孩儿便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儿,怀真因想着当日那情形,便给她起了个名叫做“神佑”,意思是拖赖城隍爷神力庇佑、才平平安安的罢了。
且说先前被倭国刺客冲散后,骋荣公主跟莽古两人去见慕宁瑄,三人商议了一回,骋荣跟莽古因放不下怀真,又且恼恨倭人,便誓不回詹民国,正唐毅也回了京来,极快料理过众事后,骋荣莽古便跟随唐毅来至浙海,相助地方剿除倭人。
那夜倭人勾结海贼来犯,他两人便同地方守卫并肩作战,骋荣有谋,莽古有勇,对地方而言自然如虎添翼。
那一场海战两人却并未参与,毕竟詹民国无海,两个人都不习惯船上行事,正凌景深带着怀真回来山阴,两人得知后,便也忙一块儿随着又回了京。
其实在京中,虽然当初郭建仪想要瞒着兰风跟李贤淑,可毕竟那一场大战在京郊不远,又是官道上,参与作战的兵丁不甚透出只言片语来,便给兰风知道了
兰风虽是骇然欲死,然而仔细打听了一番后,又细想了想,却竟镇定下来,当下就传赵佩王曦过来,严命他们不得走漏消息,尤其是对李贤淑,务必做到只字不提。
如此苦熬了数月,终究得见天光,凌景深把怀真带了回来,只是因当日那场风浪加往回急赶,颇受颠簸之苦,又将养了数日,才勉强恢复过来。
怀真因有了小神佑,且死里翻生,便把许多世俗眼光看的极淡了,只仍是有些愧对父母而已。
谁知兰风因也是失而复得,又见有了个小女孩儿,早只顾得狂喜去了,一时竟没体察怀真的心意。
却是李贤淑毕竟是做母亲的,抽空便握着手道:“娘知道你心里想些什么,总归你回来了就好也不怕小神佑没身没份的,你可知道你跟骋荣公主他们启程那日,唐毅不知怎么竟匆匆回了京,还亲来到府里,跟你爹嘀嘀咕咕说了许久”
怀真早从王浣溪口中听说此事,便随口问道:“是么,说了什么”
李贤淑笑道:“自然是你们两个的复合之事呢,你爹不知中了他什么邪,竟然应允了,又去宗正司过了手续,把那张劳什子和离书也烧了亲家太太喜得什么似的,逢人就说故而这几个月你虽不在京内,但京中众人却都已经知道,你跟毅儿啊,早已经复合了。唉,只可惜你们终究聚少离多的”
李贤淑自顾自叹息,怀真闻所未闻,不觉瞠目结舌:“娘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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