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们见状,纷纷忙乱起来,夜雪扶着怀真,吓得色变,嚷道“奶奶好像要生了,快去叫人把稳婆请来,快去”又吩咐人赶快去告诉唐夫人,外间小丫头忙如飞跑了。
却说夜雪扶着怀真,复又在榻上躺下,怀真这会儿才觉出痛来,连呼吸也似艰难起来,仿佛有什么横冲直撞、拥挤起来,胸腔里那颗心也被挤得几乎要跳出来似的。
怀真蓦地仰头,胸口起伏,双眼直愣愣地望着帐顶,此刻,心中竟想起方才模糊中听到的那一声惨叫,竟不知当真只是噩梦,还是
夜雪见她满面痛色,却偏并没有叫嚷出声,神情亦有些古怪,不免惊慌,便扶着叫道“三奶奶三奶奶”
不料这声音在怀真听来,仿佛是紧贴着耳畔一般,甚是尖锐刺耳,震得她心头烦乱,越发无法定神。
怀真抬手挥了一下,想让她走开夜雪不解其意,反觉着怀真的手紧掐住自己的手臂,用力奇大,然而她却仍是目不斜视地,只直直仍看着前方。
顷刻间,唐夫人得了消息,便扶着丫鬟忙忙忙赶来,一时吉祥也奔来照看,她因早几个月生产了,自是个有些经验定见的,便指挥屋内的丫头们备水的备水,准备一应用物,各自去忙。
唐夫人到了床边儿,看怀真双眸似睁似闭,脸色惨白,满面的汗,不由又惊又是担忧,道“如何竟提前了许多天呢稳婆如何还不到”
一语未罢,又跺脚催促说“快,再派人去礼部报信儿,叫那糊涂种子快回来他媳妇要生孩子了,他竟还不知道的,在外头胡闹什么”
那一声声,十分清晰地传入耳中,虽然分毫不差,可却很不真切似的。
痛如海浪拍岸,腾空狠狠打来,顿时雪色漫天,那痛便如浪珠水沫般的四散开来,漫天匝地,越发叫人痛不欲生。
怀真忍不住仰头惨叫了声那声音传入耳中,竟不像是自己在叫。
她微微张着口,想让这种痛缓和些,可每一次吸气,那痛更似重了几分,简直逼得人要发狂似的
然而不知如何,这种痛,在此时此刻,却如此的似曾相识。
连双眼也疼得发花,亦或者是泪水淹没,故而看不清
忽然间,眼前场景变幻,仿佛已不是在如今的卧房之中,却仍是一模一样的自己,正死抓着被褥,亦是咬牙拧眉,痛不可挡地,口中厉声叫嚷着“好疼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然而她身边儿,却并没有一个人,只她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如同大海之中,一叶孤舟,不管是生是死,都只是她一个人默默地,无人知晓。
怀真似灵魂出窍般,俯视着这少女,听到她厉喝哭叫,听到她痛不欲生,在那简陋的床褥上辗转反侧渐渐地那哭叫声都有些微弱了,仿佛那海浪滔天,笼罩死亡阴影,也要将她轻易卷走了似的。
天地诸神,也都不再理会。
“咚咚,咚咚”是心跳的声响,一下一下,十分沉缓,却不知从何处传来,令人窒息。
就在所有的死寂包围之时,有人推门而入,奔到跟前,将她用力抱起,唤道“怀真”
那半死的少女抬头,对上一双凛若寒江的眸子而她看着,苍白带汗的脸上,忽地露出暖阳般的笑。
“你不会扔下我我就知道”她喃喃地说,眼中虽然带泪,却又带无限喜悦。
怀真眼睁睁看着,无法置信。
“怀真怀真”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与此同时,那股剧痛也随之席卷而来,将她迫不及待地撕扯回去,继续折磨着她。
怀真睁开眼睛,对上唐毅近在咫尺的双眸,而稳婆正在旁边推搡着“三爷快出去,这儿不是男人呆的地方。”
怀真无法出声,只是愣愣地望着他,仿佛头一次认得他。
此刻唐夫人也在旁边,道“毅儿快出去,别在这儿添乱,怀真不会有事儿的,女人都是得经历这一遭儿”连拉带扯,到底把人拖了出去。
一直到门在跟前儿关了,他的脸消失眼前,怀真才懂得眨眼,不料眉角上的一滴汗顺势滑入眼中,一刹那,酸涩难当。
几个稳婆围上来,吉祥带着两个婆子也在旁边伺候,一边儿温声安慰怀真。
怀真却什么也听不进去,这一刻,忽然想起来自己忘了问小唐一句要紧的话。
或许是太痛了,故而让她神智有些恍惚,怀真拉住吉祥“三、三爷”
吉祥忙握住她的手,道“三奶奶别怕,三爷就在门外等着”
怀真摇头,也不理稳婆们叫她用力蹬的话,只复深吸一口气,道“去问三爷我爹爹怎么样”
吉祥万万想不到,在这个要命的关口,怀真要找唐毅,问的却是这么一句,一时啼笑皆非,不知该不该听她的。
这会儿稳婆们也听见了,只是忙说道“三奶奶好歹别理会其他的,快点儿把肚子里的小爷生出来才是”
怀真听了这句,神智又是一晃,不由问道“你们如何知道是个小公子”
两个稳婆见多识广的,见她此刻胡言乱语,知道是疼昏了头,彼此一笑,无奈道“奶奶的肚子尖尖的,想必是个小公子,奶奶且只用力专心些,横竖待会儿就知道了。”
怀真笑了两声,却不似是打心里透出来的笑,眼中兀自带泪,道“我不知道我并不知的”
说了这一句,便觉又是一阵剧痛,疼将她所有的理智都击碎了,只听见身不由己地一声厉嚎,不似人声
她的整个人,连同整个神智,都仿佛化成了轻烟,却又不由自主地随风摇摆,渐渐地要沉入那幽暗无边的海底正在飘摇无定的时候,婴孩的清脆哭叫在耳畔响起。
怀真只觉得困倦的很,仿佛四肢百骸都不复存在,虽听见这响亮的声音,却不愿理会,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在耳畔说话,似是惊叹声,又似是带着喜欢。
再次醒来,已经是次日早上了。
秋日的清晨,日色极好,照的屋内也格外亮堂,粉白的帐子被日影晕染,微微摇摆,如梦似幻。
怀真呆看了片刻,忽地听耳畔一声笑,旋即有人道“终于醒了,可真要让人担心死了呢。”
怀真眨了眨眼,歪头看去,却见说话的是吉祥,而与此同时,在床边儿也还趴着一个人,大概是听了吉祥的话,当即抬起头来,睁大双眸看她正是唐毅。
怀真看看吉祥,又看看他,不明所以。吉祥笑道“奶奶好歹醒了,吓得三爷不成,从昨儿到今天,守了一夜呢。”
此刻,怀真才发现小唐的双眸有些微红,她呆了呆,问道“为何守着我三爷今儿不上早朝么”谁知才出声,就听见声音微弱且又沙哑,嗓子还火辣辣地微疼着。
唐毅不答,吉祥在旁笑叹道“奶奶还是有些昏沉呢,难道忘了不成”说着,便走了开去。
怀真同唐毅目光相对,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问“我爹爹如何了,三爷可去看过了我昨晚上”
唐毅还未回答,就见吉祥去而复返,竟抱着个小小地包袱卷儿似的,一径走到跟前儿,俯身给怀真看,道“奶奶瞧”
怀真一愣,便停了口,垂眸看去,却惊见襁褓之中,竟是个十分小小的孩儿,皱皱巴巴的脸,紧紧闭着眼,皱着眉,抿着嘴儿一副苦大仇深似的模样。
怀真目瞪口呆,刹那间,脑中无数光影闪动,她忙伸手在自己肚子上摸了摸,这才回过神来
吉祥笑道“奶奶必然是昨儿疼得太厉害才晕的这样厉害呢,快看看哥儿,虽然是生得天生小,然而倒是康健的很,着实叫人喜欢的孩子。”
怀真不敢置信,更不敢去碰。
唐毅看了一眼那孩子,也不敢伸手去接。吉祥本想递给怀真然而见他们夫妻两个都呆呆怔怔的,一时苦笑“这是怎么了”
正在这会儿,却见唐夫人从外间进来,真真儿的满面春风,见怀真醒了,忙上前来道“我叫人熬了鲍汁花胶炖乌鸡,正好儿醒了,快些喝一碗。”
吩咐了一句,又回头,竟从吉祥手中接了过来,便慈眉善目地望着笑说“真真儿的可人怜儿的我的好孙子,可把你盼来了”
这会儿丫鬟捧了汤上来,唐毅亲手接了,吉祥小心扶住怀真,唐毅便慢慢地喂她喝。
怀真也并不觉着饿,只是毫无感觉罢了,见他送过来,便张口含了,也尝不出什么格外的滋味,如此不知不觉,竟也喝了一碗。
他们在这儿喂汤水的当儿,那边唐夫人抱着小孙子,已经乐颠颠地在屋里转了一个圈儿,专心地只顾温声软语地哄,竟是爱不释手。
吉祥因低低笑道“昨儿自打生了哥儿,太太也照看了大半夜了,将近早晨,才勉强去睡了半个时辰竟这样快又起来了,可见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不料她这边低声说着,那边儿唐夫人因听见了,竟笑道“可不是呢好不容易安安稳稳得了个小孙儿,我真真儿地恨不得一时一刻都盯着他,瞧这小脸儿,何等可爱,竟跟毅儿小时候一模一样。”
吉祥倒是不觉着什么,独怀真想到方才看着那孩子皱眉抿嘴一脸不忿,如小老头似的,哪里跟唐毅有半分相似,若说是个没长毛的小猴子,倒还确切些。
唐毅却不管那些,只对怀真又道“可再喝一碗不呢心里觉着可受用”
怀真回过神来,因缓缓摇头“够了。”
吉祥又道“不喝也成,横竖厨下熬着好些,待会儿再喝罢了。”
正在此刻,忽地听那孩子呢喃几句,竟哇哇哭了起来,唐夫人一愣,道“敢情是饿了呢”回头看着怀真道“我带他到外间给奶娘去,让他吃几口奶。”
怀真未及反应,唐夫人抱着去了,吉祥小声又道“太太找了好几个奶母,选了个最出色的,生怕亏待了自己的孙子。”说着,便抿嘴笑起来。
怀真此刻犹自有些不真之感,因问道“那孩子果然是我生得”
吉祥噗嗤笑起来“奶奶这话真是”因看唐毅一眼,不敢多嘴,便先退下了。
屋内顿时又只剩下两人,怀真眨了眨眼,便对小唐说道“那孩子你可喜欢”
唐毅一笑“喜欢的很。”
怀真也笑道“我瞧他有些丑丑的,难为太太不嫌弃,还说跟你像呢。”
唐毅也忍不住失笑“别瞎说,分明是极可爱的小东西。”
怀真点了点头,忽地又想到昨晚,便重问他应兰风如何,唐毅垂眸道“我昨儿听说你的事儿,即刻回来了,今儿还没出门先前派人去打听,倒是听说岳父极好无碍,待会儿再叫人去探一探罢了。”
怀真道“多谢三爷。”
唐毅握住手,掩了眼底许多忧色,只笑“怎么又说这些见外的话只是你才生了孩子,身子到底亏得很,且别再操心外头的事儿,且安稳养好了再说,可知道”
怀真同他目光相对,却又转头看向别处,微微点头,忽又问道“是了有了哥儿的事儿,可通知我家里了”
唐毅道“昨晚上因有些不便,方才一大早儿,母亲就派了人去了只怕岳母很快也就来探望你了。”
怀真徐徐松了口气,便说“既然如此,三爷不必守着我了,我也知道你事忙,你且自去罢了,横竖我也好端端的。”
唐毅哪里肯去,仍只陪着她罢了。
如此又过了一刻钟,果然李贤淑跟徐姥姥匆匆地一块儿来了,唐夫人忙迎着,又忙不迭地叫他们看孩子,几个人均都喜欢的无法言表。
怀真只听到她们在外间叽叽呱呱地说话,听着倒是叫人喜欢。
顷刻徐姥姥倒是进来陪着,只不见李贤淑,怀真问起来,徐姥姥道“只怕是看见那孩子,喜得也不肯撒手了,因此也顾不上你了,横竖姥姥守着你呢。”
怀真看徐姥姥,却见她近年来,已是满头银发,只越发慈眉善目了。怀真便道“这些日子,多亏了姥姥在家里陪着娘。”
徐姥姥拉着手儿笑道“傻孩子,一家人哪里说两家话了可知姥姥恨不得一直都守着你跟你娘呢只是不得罢了。”她的手因常年做农活,不免有些粗糙,擦在手背上有些微微地发痒,却偏暖的令人受用。
半晌,李贤淑才也进来,一进门,便迫不及待地大笑着说道“这孩子这模样儿,楞眼一看,竟叫我想起当年怀真,只是怀真也比他大一些呢”
走到床前,打量怀真的脸色憔悴,又叹“也难怪的,你好端端地怎么早产了这许多天亏得老天保佑,叫母子平安。”
怀真见她眼睛似有些湿润发红,便道“好端端地,娘怎么哭了呢”
李贤淑忙转开头,又笑说“哪里是哭了,只是看着心里喜欢一时想到先前罢了。”
怀真仔细又打量了会子,便不言语,只又说些别的。
中午时候,宫内敏丽也得知消息,虽不得出宫,却叫太监送了许多贺礼来,不提。
李贤淑跟徐姥姥两个呆了整日,因见唐夫人照料的十分妥帖,傍晚便自去了。
到了晚间,怀真方仔细打量了一番这孩子,却见他仍是闭着眼睛睡不够的样儿,只是眉头到底不似先前那样皱着了,然而着实太小,怀真先前也看过狗娃儿在襁褓中的模样,近来又见过容兰的双胞胎,这孩子却比他们都要小许多,那一团儿小手,仿佛都没有男人的拇指大呢,柔嫩的叫人不舍得碰触。
怀真看着,又觉着可怜,又觉着有趣儿,等闲却也不敢随意乱抱,也生怕弄不好反伤着了他。
如此不觉间,又过一个多月,怀真也顺利出了月子。
因唐夫人调养照应得当,这孩子竟也比先前长了好些,脸儿也透出了该有的清秀轮廓,生得龙睛凤目,鼻直口端,所见过之人,竟无人不夸,无人不爱,唐夫人更是爱的什么似的,每日必要亲自抱足四五个时辰才罢休。
这一日,怀真便叫备车,出门往镇抚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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