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两位气质出众的青年风尘仆仆地来到了一处浩渺的湖泊边,这似乎无边无垠的湖泊正是盛名在外的洞庭湖。
洞庭湖号称方圆八百里,其实最大的时候有两千八百多平方公里。
或许是因为洞庭湖的辽阔,或者是因为洞庭湖的神秘,民间流传了不少有关的传说,像“柳毅传书”中柳毅遇到的龙女就称自己为洞庭湖龙王的三公主。
作为湘南府的一处盛景,李真慕名已久。
此时,李真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把玩着折扇,正面朝大湖,欣赏着景色。
湖岸花树扶疏,凉风簌簌。
湖泊浩渺,水面氤氲雾气蒸腾,与天际的流云连成一面,让人不由心胸大开,忍不住想长啸出声,在这辽阔而又让人倍感寂寥的天地间彰显自身的存在与内心的无限欢喜。
夕阳西下,残阳将云霞照得一片通红,染红了半面的湖水。
很快,夕阳落入地平面,天上的流云也随风散去,浅蓝的天空突破了地平线的约束,同浅青的湖水融为一体。
“洞庭西望楚江分,水尽南天不见云。”李真忍不住高声吟诵。
“秋水共长天一色,孤鹜与落霞齐飞。”一道陌生的青年声音几乎同时吟道。
李真抬头望去,见是一位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书生。这人长得剑眉星目,英气勃勃,尤其右眼角下的一枚黑痣,让人印象深刻。
见李真望过来,青年很自然地拱手行了个礼,很快又将目光转到湖面之上。
李真匆匆回了个礼,看到对方并没有结交的意思,就同宫九到了湖边的一处客栈太白居。
这太白居很大,兼做酒楼生意,每逢夏日生意就非常好,约莫这里是避暑胜地,再加上学子、剑客、出家人爱到这里游历吧。
李真定下一处名为“菡萏”的小院,便去安置。
菡萏院名副其实,院中养着一缸缸的莲花,有红有白,有单瓣有复瓣,有睡莲有碗莲,品种繁多,看得出店家花费了不少心思。
此时正值盛夏,莲花开得热烈,空气中满是荷香,清淡悠远,让人喜不自胜。
见李真搓着手不时低头或者抬头欣赏满院错落有致的莲花,宫九突然道:“你喜欢莲花?”
李真一时有些犹豫,莲花他的确喜欢,但他也喜欢牡丹、芍药、兰花、桂花……约莫是因为这些花各有优缺?
“洗漱后前往大堂用餐吧。”最终他如此说。
宫九随意点点头。
等两人回到太白居大堂,已是晚上。
李真问掌柜要了甜白酒,他觉得微醺的醉意才最配得上此时内心的喜悦。
宫九则陪着小酌。
夜幕降临的时候,李真还在喝着小酒,脸上仍不见一丝醉意。
夜色悄悄将世界染上颜色,酒店里食客不时来去,像李真一样小酌或者聚餐的人多是游历的学子、书生。
这些人一旦聚在一起就免不了伤春悲秋、夸夸其谈,更免不了谈古论今、非议时政。
谈论的主题不会仅有一个,而是天马横空,有点像网友上网发帖灌水时歪楼,毫不奇怪。
侧耳倾听,李真才现在他们居然说起神异鬼怪的事来。
一个身着浅绿衣衫的书生尖着嗓子道:“狐女我是没有见过,但是我见过龙君。”
“哦?”其余参与讨论的书生原本互不相识,分坐不同的桌子,且早就用过晚膳,都在与同伴小酌,此时,纷纷站起身,七手八脚地将几张桌子拼成一张,又拿起凳子团团围坐在一起。
“店家,将三根蜡烛中最粗的那根吹熄!”一个玄色衣衫的书生对掌柜喊道。
不等掌柜动作,伙计忙答应着跑去吹熄一根最亮的蜡烛,随后就抄着手倚着柜台远远望着围坐在一起的书生们。
李真抬头看去,见这群书生约莫十三四个,年龄最小的十七八,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八九,均是青壮。
他又看了一眼让吹熄蜡烛的玄衣书生,呵,还是个熟人,正是湖边所见到的那位眼角生着黑色小痣、二十七八岁模样的英俊青年。
瞟了一眼眉飞色舞讲故事的绿衫人,李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热辣辣的液体从喉管滑入胃袋,那种热烫滑落的感觉犹如实质,他却不由想起人体剖面图,脸色数遍,极为微妙。
此时,绿衫书生讲的故事似乎正到了高潮。
只听他一拍手里的折扇高声道:“这女子的父亲想把和离的她再嫁给我,我怎么能同意呢,岂不成了挟恩求报?非君子所为也,故而再三推辞。”
“然,柳兄真君子也,帮女子往娘家传信是为仁,帮了她被许以婚事却拒绝是为义,柳兄仁义双全。来,饮胜。”
“饮胜!”
“我看呀,未必如此。柳兄不会是怕自己若娶了那女子,一旦夫妻失和,会被对方的二叔灭门吧?哈哈哈。”
“对呀,女子的前夫一家可不就是被其二叔灭了满门吗?”
“不错。这女子自称被婆家虐待,不还好好活着吗?不就是让她去放了几天羊吗?真真小题大做。要我说,谁家娶了这样的婆娘才是倒霉。”
“不对。像女子前夫这样的豪强怎么可能要当家主母亲自放羊?刻意磋磨无疑。”
“柳兄精明。这女子家中虽说有钱有势,但若是娶了却也无比凶险。纳妾不可为,于子嗣有碍,不妥不妥。”
“对啊,要我说,不如收了对方的谢礼,好好经营,也比娶个麻烦多多的妻子好。”
“没错。柳兄当时还是童男吧?确实不宜娶个这样和离的女子。更何况这女子娘家给的谢礼必然不菲,完全可以投入经营,无需用婚姻大事交换。”
“在下倒有不同看法。”
“说来听听。”
“对,说说。”
“哈,为什么不娶?若是在下,肯定答应这门婚事。女子的前夫一家只要好好对待她,其二叔不管脾气如何暴躁总不会莫名其妙打上门吧?夫妻相敬如宾,我自信还是能做得到的,根本不会给人灭门的机会。要我说,其前夫也太没用,连后院都摆不平,‘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我也同意前面这位仁兄的说法。伺候翁姑虽说本就是媳妇该做的,但若刻意磋磨便太过了。君不见‘孔雀东南飞’里的焦仲卿与刘兰芝乎?呜呼哀哉!”
“好了,听柳兄的吧。”
绿衫书生听了众人的议论,脸色数变,连着喝了三四杯酒。
其他人忙喊道:“柳兄,还没讲完呢,继续继续。”
绿衫书生推迟不过,犹豫良久,才继续讲道:“收了谢礼告辞之后,我回了家乡,没想到后来再次遇到了那女子,最终还是同她结缡做了夫妻。”
众人唏嘘一片。
这时,那位眼角有黑痣的青年笑着开口,也讲了一个故事,不过他的故事是有关“鬼”的故事。
青年语气平和,缓缓道:
“数年前我去京城赴考,因为家资菲薄,住不起客栈,只好寻了一处在城郊的荒僻庄子借读。
这庄子已然荒废,处处荒草野藤,从前似乎是大户人家的祭田,只剩数间房屋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每天只要走出房间,就能望见荒草里一个个矮小的坟丘并歪倒在地横七竖八的石碑,让人倍感荒凉。
那会我自认为年轻力壮,只埋头苦读,从不将怪力乱神之说看在眼里。
从集市购买了粮食、铺盖,便住了下来,安心备考。
在下家资有限,很少花钱购买饰品,但却有一只玉璜,是羊脂玉雕刻而成,上面带着暗红的血沁。因是难得的一只古物,自来爱不释手,平时随手把玩后,便将它当做镇纸使用。
一天晚上,就着油灯,正苦思冥想,构思一篇策论,不经意间看到一只犹如春葱的柔嫩玉手从窗户伸到书桌上,拿走了玉璜。
我此时并无害怕,以为遇到了能红袖添香的狐女或者女鬼。”
说着,黑痣青年停了下来,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其他听客赶紧帮他斟满酒杯,示意他再讲下去。
青年将众人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他,低头轻笑一声,继续道:
“天气寒冷,我便没有出门,而是捅破窗户纸从孔里往外看了看,你们猜我看到的是什么?”
不等众人回应,他又道,“目力所及之处一青面獠牙的厉鬼张牙舞爪地扑向我,似乎要从孔洞里杀过来,猛然受惊的我大喊一声,往后猛退,一时不备,仰倒在地,头磕上墙角,昏厥过去。”
众人见他完好无损地坐在这里,自然晓得未收到伤害,纷纷出言调侃:
“王兄,你是吓晕了吧?”
“不错,定然如此,哈哈。”
“不知青面獠牙的厉鬼是男鬼还是女鬼?”
“这位仁兄,有区别吗?
“当然有,女鬼说不得同你顽笑,男鬼一定会要了你的命,拿你当替身。”
“还有这种说法?”
“不是说淹死的水鬼就是用这个法子寻找替身,重新投胎吗?”
“有这种说法,还有给替身服食水莽草的。”
“似乎只有水鬼寻替身,其他的没有吧?”
众人讨论得热火朝天。
青年看着众人,微微一笑,再次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似乎注意到李真在看他,举起手里的酒杯遥遥示意,李真也微笑举起杯子回应。
“行了,我说诸位,王兄还没有讲完呢,你们不想知道后续吗?”
“当然想,还请王兄不要同我等一般见识,快快讲讲结果吧。”
“大家都住嘴,听王兄讲。”
“……”
过了一会,众人果然安静下来,侧耳倾听。
青年见此,脸上露出微笑,目光闪动,开口道:
“次日醒过来的时候身体都冻僵了,不过我顾不上这个,而是打开门,往窗外跑去。昨晚那厉鬼分明留着鲜血,我自然要查看一下。到了窗下的位置,弯下腰,看了又看,找了又找,却都没有找到血迹,地上仍然是一片枯草。
科考的时间不多了,我随后便将这件事抛在脑后。”
“王兄豁达。”
“非常人也。”
青年笑笑:
“转眼春天来临。一天傍晚,看书看累了的我走出房门,望着绿意盎然的春色,满心喜悦。
这时,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远远走了过来,自称也是借住的赴考书生。
我们聊了一会,很是投机。
在提到借住的这处庄子时,我因为心爱之物玉璜的丢失就抱怨道:‘这地方是好地方,就是有鬼,让人憎恶。’
书生摇头道:‘鬼也分雅俗良善。’
我问:‘怎么说?’
书生就道:‘我从前游华山,遇到一个书生,同他谈论诗词歌赋,其人见解精辟,常有妙论。
他当时吟诵自己的诗请我鉴赏,我至今记忆犹新,比如‘深山迟见日,古寺早生秋’,再比如‘钟声散墟落,灯火见人家’等等,很是精妙清新。
我同他谈论了很久,犹不尽兴,就想问他住在哪里,好去拜访。
哪知道还没来得及开口,突然驼铃阵阵响起,这个人就不见了。
这样的鬼想必没有人讨厌吧?’
书生洒脱的性格我很喜欢,就想备些酒菜留他共饮,哪知这位书生整整衣衫笑道:‘你不讨厌我,我就很庆幸了,哪还能白吃白喝你的东西呢?’笑声未落,他就不见了。
我这时才明白过来,这说鬼的书生也是一只鬼,只不过是他口中的雅鬼善鬼罢了。”
话音一落,酒铺里突然寂静无声,连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再看讲完故事的青年,他正右手捏着酒杯把玩,双眼若有所思地望着在座的众人,嘴角还带着一抹玩味的笑。
李真一直关注着这些人,见气氛紧张,有些莫名其妙。
青年见众人不说话,全没有刚才议论的热闹,就开玩笑道:“像故事里那个书生遇到的事还真是闻所未闻啊,可见这世上的变化,幻中生幻,变幻无穷啊。
你说,你怎么知道这说鬼的人自己就不是鬼呢?”
众人听到这句话,脸色微变。
这时,一阵微风吹过,已经熄掉一只蜡烛的光线更暗淡了,火焰晃动间,剩下的两根蜡烛中的一支也熄灭了,那些刚才还在喝酒高谈阔论热烈议论的人身体由实化虚,如同滴在水里的墨,不一会就化作薄雾轻烟,消散在空气里,无声无息。
李真诧异地看着空荡荡的酒馆,一时有些呆滞。
他扭头看向掌柜同伙计,莫名觉得他们的脸也模糊起来,不知是烛光的原因,还是事实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