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弯着腰,大口大口喘气。他的衣衫已经湿透。不过在原地站了片刻,脚下便已积了一滩水。
他原以为绕着半山腰跑三圈很简单,但事实证明,一切并不容易。不仅仅因为他饿着肚子跑在崎岖难行九曲十八弯的山道上,更重要的是他处在一个激烈竞争的氛围中。
听风阁共有八十一位一年生,取的是“九九之数”的意思。每一位门生都努力在学正面前表现自己,是以薛浩铭一说出“早课开始”的话,门生们便都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听风阁的门生都是经过了资质的挑选、通过了严苛的院试而被选入的。但人与人之间的资质、武功、积累毕竟也存在着差异。有的人轻功底子好,刹那间便把别人甩在身后。有的人身强力壮耐力雄厚或者内力绵长,跑完一圈之后展示出体能优势,与前面的门生逐渐拉近了距离。也有的人可能是长于经史御器,便逐渐落后无力回天。但尽管不是人人都有机会争第一,但每个人都在避免成为最后一名。
这可就苦了陆离。头半圈他还能够勉强跟上,第一圈跑完连前面人的背影都看不到了。再跑了一圈,他呼呼喘气,就快挪不动步子了。
不出所料他最后一个完成早课。薛浩铭交给他一张弓,告诉他这是今天上午“器”科上要用到的道具。
陆离背着弓,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膳堂。膳堂的师傅拎着大勺,毫不客气地说:“只剩下馒头了,下次请赶早。”
陆离非常无奈。膳堂卯时三刻停止供应早餐,但以他的速度,做完早课便已过了卯时两刻。这大概意味着,每天早晨,他都只能来吃这些残羹剩饭了。
“馒头就馒头吧。”这个时候陆离也没有挑选的余地,“给我六个大馒头!一碗粥!”
他把弓放在旁边,狼吞虎咽地吃着馒头。昨天晚上虽然点了盘飧居的东西,但他吃掉的饭菜基本上都吐出来了,早就饿得不行了。席轩坐在旁边,将一个盘子推了过去。
“我多拿了两个煎饼,赶紧吃了去青龙堂。今天要再迟到,学正那一关恐怕就不好过了。”
“谢谢……”陆离一口吃掉一块煎饼,“不过,我说席轩大哥,我叫你一声大哥,你能不能别害我啦?”
“我怎么知道学正会把气发在你身上啊。”席轩一脸无辜,“我只是单纯地想编一个理由罢了。”
“算了算了,也不和你计较了。”陆离喝掉最后一点粥,“赶紧走吧。”
他伸手去拿弓……却摸了个空。
陆离站起来,大惊失色:“我的弓呢?”
“不会吧?”席轩也慌慌张张地四望,“刚刚你不就放在墙角的吗?”
整个膳堂现在只剩下陆、席两人。席轩一直将弓抱在怀里,陆离的那张弓却不见了踪影。
陆离在周围找了一圈,没有收获。事已至此,他反而冷静下来了:“应该是被人拿走了。”
席轩紧紧抱着自己的弓,担心被看不见的敌人给抢走,紧张地在原地转圈:“怎么办!怎么办!你的弓不见了,今天的课怎么办?”
“在这里做门生比当童生要难太多了。”陆离叹了一口气,“作为候选刺客,要随时随地保持警惕。我想,先生们定下的门生之间互相竞争的规矩,大概就是希望能够让这种‘警惕’成为我们的本能吧。”
“本能?”
“就像你被惊醒第一件事是找匕首一样,随时对周围发生的事情保持警惕,应该是刺客最基本的素质之一。”陆离抬起头来,“如果现在我们是在执行任务,如果那个人不是想拿走我的弓而是想袭击我们,我们可能真的会没命的……”
他摇了摇头:“不管了……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迟到。我们还是赶紧到学室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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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澄山,东峰峰顶,青龙堂七间学室之一的“尾宿室”。
虽然名为“学室”,实际上这里只是一片空地。一边立着三个箭靶,一边站着听风阁一年门生。
陆离空着手和席轩走了上来,便引来了门生们的嘲笑。
“看啊,那就是被君殿主称为御器一科天才的家伙。”游百峰毫不顾忌自己的音量,对旁边的人说,“所以他有胆量,空着手就过来。”
“恐怕不是因为胆量吧。”另一人嗤嗤地笑,回应游百峰,“大概是他的弓不小心被偷了吧。”
陆离咬咬牙,冲上去,对那个少年说道:“还来!”
他知道君痕月在开学典的那番话,已经引起了许多人的妒忌与不满。如果说刚开始那些人可能还有点忌惮甚至想要与自己拉帮结伙,经过昨天下午的表现,他便完全坐实了“废材”的形象。
“什么?”
“我的弓。”
“诶,你的弓丢了,关我什么事啊?”少年两手一摊。
“难道不是你偷的?”
“你可有证据?”
陆离一时语塞。这个时候游百峰在后面笑道:“你别逼他了,陆离,你的弓是我拿的。”
陆离转过身子,怒视着他:“还来!”
“那可不行。”游百峰摇头,“我已经将它扔下山崖了。”
“你……”
“怎么,要硬抢我的弓么?可惜了,这儿是学室,不让动手的。”游百峰笑着说,“当然了,你也可以哭哭啼啼地,像个小孩子一样去找学正和君殿主告状啊?啊不,我倒想起来了,今天君殿主不在青澄山,讲授先生是御器殿的副殿主赵辰良先生啊。”
“出了什么事?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忽然,有人在陆离身后喝道。
游百峰神色一肃:“赵殿主!”
说曹操曹操到。陆离猛地转身,正想说点什么,突然被席轩扯住。
又是席轩……在这个时候制止了陆离的冲动。不过片刻,陆离就反应过来了——他决不能“告状”。
听风阁鼓励门生竞争,其实某种意义上颇有点“弱肉强食”的意思。刺客出门干的都是把脑袋别在腰间的买卖,弱者本就无法生存下去。
弓被偷了,自然是自己的责任谁让你没有看好它。这个时候竟然还告状,摆明了只会让先生更加鄙视你。
陆离抿着嘴,然后长出一口气,终于一言不发。
赵辰良高高瘦瘦,短发,高颧骨,细眉眼,乍看上去与君痕月就像是两个极端:一个温润如玉,一个刻薄似冰。他看向这些门生的眼神绝不友好,就像是现在已经料定这群人里不可能有人成才似的。
“你们都知道,这个这个江湖上,有三大刺客学堂,分别为我们、江南的彼岸和撩动的海棠。那你们是否知道,在刺客需要精通的‘七艺’里面,这三大学堂各自的特色分别是什么?”他问道。
“彼岸最擅长‘医’和‘易’,海棠最擅长‘武’、‘纵’、‘史’,我们的特色则是‘器’和‘潜’。”秋寒抢先说道。
谷毅撇撇嘴:“切,丑八怪就知道出风头。”
秋寒回答完全正确,可没想到赵辰良只是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谁让你说话了?我允许了吗?”
秋寒一惊:“我……”
“站到太阳底下去,没我的同意,不准擅自移动!”
秋寒咬了咬嘴唇:“是……”
谷毅幸灾乐祸:“活该。”
赵辰良说道:“四年前,在荆离岛组织的考核之中,听风阁的‘器’和‘潜’两门手艺获得‘甲级’资质,但其实原本,我们‘器’之一门并不算不得顶尖。但御器殿在我……和君痕月的努力之下,改良了三种暗杀器械,一举击败了另外两派,才取得如今的成效。”
说这话的时候,他其实很不满。他今年四十多岁,原本坐上御器殿殿主的位置早已板上钉钉。谁知道那个三十年一遇的天才君痕月却空降而至。因其崇高的江湖威望,他根本不可能与之相争。
所以他只能把怒火发泄在其他地方——比如,那个在开学典上被君痕月盛赞的少年。
“打江山易,守江山难。看着你们这些废材模样,我特别怀疑你们能不能守住这个位置。比如有的人,连发到手里的弓都守不住,我们还指望他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陆离面红耳赤。
“你们每人都只有一张弓,弄丢的人以后都空着手来箭术课吧。”他冷笑,“不过你好歹是君痕月之后另外一个‘三十年一遇之天才’,不用弓也能学好箭术吧?”
陆离低着头。
“冷静冷静……”席轩担心陆离忍不住,赶紧劝他,“顶嘴可是大罪……”
“天才门生,现在我问你一个问题:箭术更多用于军队交战的战场上,在刺杀之中并不适用,可为什么我们要教你们箭术,而不是直接教你们使用那些暗杀的器械呢?”
陆离没有说话。
“怎么,不知道?就这样,也配叫做天才……”
“箭术对我们刺客而言,是‘道’,而非‘术’。”陆离忽然开口。
赵辰良一愣。
“等着看他出丑吧。”有人低声说道,“他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
席轩赶紧扯了扯陆离的衣摆,示意他最好是摆出虚心求教的姿态,不要在这儿不懂装懂。
“射箭乃是听风阁御器之根本。所有的暗器,都必以击中敌人为最终目的。而射术,代表的是‘御器’中最基本的‘道’。在实际的刺杀任务中,也许没有那么多机会让你真正弯弓射箭,但一定要打牢这个基础,日后才能领悟到连弩、破心弩、漫天花雨、盈月镖、暴雨梨花针乃至最上乘的‘血滴子’的使用之道。”
这是昨晚君痕月告诉他的,他一字不漏地复述了出来。
赵辰良皱着眉头,冷冷地看着陆离。陆离与他眼光对视,他知道自己说得完全正确。可片刻后,他还是收回了目光,低下头。
“学生说得对否,还请先生指教。”他说。
游百峰简直要笑出声来。这个时候你承认不知道一言不发,可能还好。可你居然信口开河,只怕会更加惹怒先生。射箭这东西本身不就是为了杀人的吗,说什么“道”啊“术”啊,我看你是已经糊涂了吧。
“找死。”他冷笑着对旁边的人说。
可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赵辰良“哼”了一声,竟然说道:“算你答对。”
他想要利用这个机会羞辱一下陆离,这个被君痕月所看重的人。但是一记重拳像是打在了棉花上。他当然还有其他办法穷追不舍,但作为御器殿的副殿主,在明显已经输了半招的情况下还不依不饶,确实有点大失身份。
周围的门生也都是一惊,游百峰甚至叫出声:“怎么可能?”
赵辰良也不多作解释,转到下一个话题:“我先说两句关于射箭的口诀,你们都给我牢牢记住了!”
席轩贴着陆离的耳朵,悄悄说道:“陆离同门,刚才那一套组合拳,可真的是……帅呆了!”
陆离:“对于读者而言,‘收藏’是最基本的‘道’,嘿嘿嘿不要犹豫点一下收藏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