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山国。
城头之上,披头散发的陈馀五指渗血,长剑拄地。战袍破烂,胸前胸后以及双肋下,已被长戈划开皮肉,隐隐露骨。
棱角分明的脸失去血色,双唇不自主发颤,但略显疲乏的双眼傲气仍在。似得意,似漫不经心打量着城下的白红相见的齐国战旗。
“老兄,看来今日便又要见面了...”
冷风扯动的战旗旁,田横面色扭曲,似心痛,又似同情...
“田统领英武不输王上,背义陈馀胆敢伐济北,已被击退回常山地。今日便让他命丧于此!”
紫袍朱家咧嘴叫嚷,引得军中杀伐声四起。
“住口!!南皮侯曾是先王旧交,轮不到尔等叫嚣!”田横转头大吼。
阵中瞬间无声,陈馀不禁释然一笑。看来,田横懂他的意思...
陈馀伐齐地,一路攻城拔寨,势如破竹,直至原济北国都博阳城下。而那时,田横才刚刚率兵赶至济北国地。
陈馀兵乏,后撤才是上法,却唯独选择再战,被田横大破之。节节败退后,终退至常山国地,他的旧地——南皮。
田横知晓陈馀的能力,南皮侯国周围三县,最多不过二三万人口,却能只借三千兵以破张耳。若陈馀认真起来,他不是对手。
故意战败的原因只有一个,来的人是他,而不是楚国的那个人。
陈馀最初的目的便非是攻城拔寨,而是以身破局。破常山国窘局,破齐地田为项控之局。
“哼...一群蝼蚁,暗暗庆幸是与田横同来吧,若是墨楚带兵,本王可让尔等死伤三回...”陈馀喉头微动,声音细弱纹丝,却又干涩难听。
冷风呼啸,陈馀一阵瑟缩,手扶城头,咳出一口鲜血。
“咳咳...哈哈...”陈馀嘶哑高声,“齐地兵刃多锈,伍子胥之后人来齐,方解齐械之窘。如何今日伤寡人之兵刃仍是锈迹不堪?墨楚未从楚地调兵械?!哈哈...墨楚或是以为齐人不配用楚刃吧?”
齐兵下意识看向手中长戈,果然斑斑锈迹。不由心中暗骂项氏。
田横面色黯然,心中感激。陈馀已形如枯槁,居然还再为他造势。伤陈馀的兵刃虽有锈迹,只因当年打造匆忙,伐秦三年无暇精造。
“赵王!”田横叫道,“莫要多言了,在下知赵王战败心有不甘,不若在下退兵,择日再战!”
“再战...?”
陈馀口中喃喃,攻齐将士十有九死,再战亦是必输,田横只是给他时间脱逃罢了。
“多谢田统领好意,不过不必了...本王所占魏地尽失,驻守井陉道之战士此刻亦该撑不住了。”陈馀笑道,“田统领若今日不杀本王夺地,可是给董翳,匈奴战机。速速动手吧。”
田横长叹一声,“赵王可有何遗言?”
“有。”
陈馀一口应下,却半晌无语,费力扭动身子,看向西方。
“说与秦王之言?”田横问道。
“非也,本王是在看兄长旧地。”陈馀眯眼道,“可惜了,本王还是太弱,没能帮常山王守住国土。呵...说来上次还是本王攻下的。”
“兄长?”
田横跟着想到了田荣,城破后被墨楚刺死,他却仍要暗地中为项氏操控,只为了田荣之子田广可称为名义上的齐王...
“口是心非!”朱家不屑一笑,“函谷关外相救子婴,他日常山郡被伐,子婴若不救则无义,若救,却要过西魏派兵,免不了被偷袭。此刻自寻死路恐是为子婴解他日之难吧?”
“子婴...”陈馀听到这个名字,忽地笑意灿烂,“放眼天下,只有他能助本王与兄长重新和睦,只有他知晓本王攻常山非是无义。不过,天下人皆是不信他口中之辞吧?最好...天下重归于秦,亦能洗脱本王污名!”
“果然心向子婴!”
朱家阴险一笑,搭箭上弦,直直射向陈馀喉咙。
“朱侠客!”
田横欲阻拦,却已然来不及,箭已至陈馀面前。
嗡——
枯槁的陈馀,眼中闪过最后一道精光,伸手握住箭头,箭尾急速颤抖。
“齐地朱家,不过如此!”陈馀轻蔑一笑,反手扔回箭支。
朱家一愣,看了看地上染血箭支,又打量了遍体鳞伤的陈馀,气的面容微颤。
“本王知晓尔是何心思,可惜选错了人!”陈馀吼道,苍白的脸上居然有了半分血色,“下次,再有此事便是尔的死期!”
话音未落,半分血气急速消失,连手拄城头的力气皆无。
“本王...战至力竭而亡!”
陈馀双目闭合,仰倒城上。
“众将砍分陈馀尸首,本侠客重重有赏!”朱家挥手气吼道。
“不得放肆!”田横怒瞪朱家,“众将收其尸身,于南皮西厚葬,墓向邯郸。”
......
“项公子,这便是田横在南皮城外之事。”
数日后,临淄城内,被田横遣回齐地的朱家正向墨楚抱怨。
“鄙人知晓了。”墨楚挥砍利剑,漫不经心回道。
手臂微动,利剑扫向大腿粗的木桩,随即归鞘。
木桩纹丝未动,朱家小步跑至木桩旁,轻扫上端。木桩瞬间分成两段,与地面持平的光滑痕迹跃然眼前。
“好剑法,好剑。”朱家弯腰拱手,“恭喜项公子喜造利刃。”
“非是鄙人打造,是她的。灵焚所借。”墨楚眯眼笑道,手指摸索着剑柄。
“甚好,甚好。”朱家笑道,极尽谄媚,“赤霄剑与削玉刀,极难仿造,唯独此铁剑可仿。项公子聪慧过人,定可大造之,以助霸王!”
墨楚笑容一滞,看傻子般看向朱家,“你...不知鄙人何意?”
“在下岂会不知?”朱家不解,“项公子不亲退陈馀,又欲兵向韩地。想来是想夺韩地之铁石,以强兵械。在下相信,英布即便有宛城亦,所造兵械,亦比不上公子所造。”
“笨死。”
墨楚微斥,心中欣喜却未减半分。
“鄙人不会在无兄长授意下妄攻别地,但此番却是为了寻一个人。”
“在下知晓,是戚氏。”朱家附和道,戚氏在齐地被韩信之兵所囚,还是他的人带回的消息。
“那件事最好莫要告知灵焚,不然鄙人恐他自尽。”墨楚讥笑道,“当年鄙人甚想夺得巨子之位,而今倒无此心。领兵征战,才是鄙人心往。”
朱家点头,问道,“不知...项公子答应在下之事是否为真?”
“自是为真!说吧,你的侠客又有何秘闻。”
墨楚极不耐烦,每次朱家为他提供消息时,总要问上这一句。无非是想让项羽在平定诸多反臣后,不学始皇打压侠客,还要以朱家为南北侠客之首。
朱家早早想好了名字,侠客以武行天下,他便叫武林盟主。
“哈哈...在下知晓项公子言而有信。”朱家咧嘴一笑,“此事还是有关子婴的。”
“子婴?速速说来!”墨楚如临大敌。
“此事乃是子婴之难事,齐人所为。齐地陈豨统领归降子婴后,据闻在雍地囚禁了李信,率有反心的章邯旧部反出秦地,不知所踪。想来,刘邦旧部见此亦是反心已动,秦国必危。”朱家笑道,“趁匈奴与河南国交战时,伐韩地后,继而攻下河南国,再攻秦国,定可解公子心头之恨!”
朱家说着,隐隐感觉后背汗毛直立,偷瞥墨楚,顿见一双杀气四起的双眼。
“这...”朱家意识到说错了话,慌忙捂嘴。
灵焚再归齐地后,其徒弟大病一场,墨楚派人查看,竟发觉已有数月身孕。
“田横已与董翳,郦商僵持常山地,公子速速出兵吧。”朱家急着转移话题。
墨楚目瞪半晌,开口问道,“仔细言之,李信如何了?”
“好...”朱家如临大赦,“据闻,李信乃是被囚雍地,趁诸将不备讨回咸阳,禀报子婴,此刻当是无碍,公子仍需小心。”
“先逃回咸阳?!”墨楚被气笑了,“你个蠢货!”
“有何不妥?”朱家不解。
“李信乃是陇西人!若被囚雍地,知晓将领叛国,定是以其威望在陇西招兵,固守国土为先!”墨楚气急解释,“李信舍近求远,不惧反臣攻伐,想来是知晓那群人与秦国无胁,非是反臣,乃是带兵私伐别国。”
“不会吧...”朱家想不通,“秦地可是有极多外来之物,其商还贩于别国,想来是与西方诸国交好,如何伐之?况且,陈豨身有反骨,齐地众人皆知,反齐后反秦方是此人行事。”
“你...唉,与尔言不明。”墨楚不想再多费口舌。
“呃...公子所言当是!该是秦国攻伐别国。”朱家急转话锋,“若是如此,秦国若胜,则更不可小觑。霸王该动兵九江,与公子攻伐河南直至秦国。”
“不可!”墨楚眼中忽现佩服之色,“且不论越人之首吴芮已心向子婴,攻伐需谨慎。河南韩信正与外敌匈奴交战,岂能趁机偷袭?”
“有何不可?”朱家有些想笑,“公子莫不是以为韩信分兵两路,仍是匈奴之敌手?韩信此战必败,河南国恐落入匈奴之手,倒不如先取之,由霸王退匈奴。”
“韩信会胜!即便冒顿南下,韩信亦可胜!”墨楚语气坚决,“此等英豪,乃是兄长误放,他日当让其心甘再归附。”
“公子此言有理。”朱家不得不再次改口。
眼过木桩,朱家正见远处一道苗条,而小腹微鼓身影走来。不等墨楚开口,俯身离去。
墨楚早已听闻轻微的脚步声,扭头视之,笑逐颜开。
“还剑!”采薇冷着脸伸手,“在下以为是师父当用,未料到是送与你。”
“非是送与,是借。”墨楚合不拢嘴,“早已观过,是柄好剑,可惜还是比不过斩缺鄙人铁剑的赤霄。”
“嗯?!”采薇皱眉不悦。
“额...非是鄙人,是在下...在下。”墨楚连连改口。
采薇上前,夺过精铁剑。
“此剑亦可斩铁,项公子若是不满,可悉心造之。或许可强过赤霄。”
说罢,转身便要离去。
“造出后如何?!他日攻下韩地,在下便有无尽之铁石可用,定可造出斩断赤霄之利刃。”墨楚说道,疾步跟上采薇,“韩地铁石甚多,可否与在下一同跟去挑选?”
采薇低头不语。
长途跋涉,心如死灰之下,至齐地便生了大病。墨楚派人的悉心照料,她看在眼里。
亦知晓了早年间,墨楚行走江湖非是挑衅灵焚,而是为了在她面前炫耀。
项羽出兵必带虞姬,今日言下之意几近挑明。
“项公子...”
“如何?!”
采薇缓缓开口,墨楚伸头侧耳细听。
“项公子喜爱游历江湖,如何又喜领兵?”采薇转移话题,心中复杂不想回答。
“因子婴!”墨楚语气凿凿,“子婴可领兵,后有习得剑术。在下本剑法精湛,当是修习领兵之法,以求不输于他!攻秦是迟早之时,张良亦是必死!”
“公子大志,在下佩服。”
采薇脚下微动,不想再留此地。墨楚快步跟上,拦在面前。
“还要逃多久?!数月以来,此番已不下十次...”墨楚双目炯炯,似带光芒,“若齐地之人,楚人之人是杀害令尊之人,无论齐君田广,还是嫂兄虞子期,在下皆能带其头而至!子婴连刺杀秦君之刘邦旧臣皆不敢杀。你...有何可踌躇?!”
又是半晌无语后,采薇抬头苦笑对视墨楚。
“当年...如何无言?此刻确是有些迟了。”
墨楚心中好似被针刺痛。这个问题,他也想过很多次,暗地里扇红了手。
“此事有何为难?莫不是因他?!”墨楚低头望向采薇腹部,“秦国宣太后在其子昭襄王继位后,尚可与义渠王生有二子...”
“在下有些累了。”采薇逃避眼神,“师父深懂造剑之法,何不求教师父?于项公子造剑定有所益。若能寻到那女子,师父还会将所学悉数传授。”
采薇绕开灵焚远去。
灵焚双目顿时无光,口中喃喃,“当时与此刻近似,太想超过灵焚了吧?”
墨楚回望木桩,心中微动便想寻灵焚去处。
“公子...”
朱家去而复返,赶至墨楚身旁。
“公子将去何处?”朱家问道,面色紧张,“可是灵焚所居之处?”
“与尔何干?”项庄皱眉不悦,正愁有气无处发泄。
“自是有关。”朱家正色道,“灵焚在齐地,又是采薇姑娘之师。他在此地一日,采薇姑娘便想为其寻到那人。可那人在韩地...此事若为人所知,灵焚若是讳疾忌医,反不利于公子。再者...离秦侠客仍有言,子婴可是叫灵焚为师的,姑娘见灵焚,便会想到子婴。或许他才是姑娘与公子之间之阻碍。”
墨楚心中不免一动,顿觉此言有理。
“可...灵焚久行江湖,又已被算计,有前车之鉴。再者,杀了他能否不被察觉?”墨楚皱眉,还有一原因未言,他想超越活着的灵焚,而非是死的。
“能!”朱家急接道,“在下已寻一大剑客。以切磋为名,定可斩杀灵焚。即便采薇姑娘知晓,总想不到是公子所派。”
“是他?!”墨楚想到一个人的名字。
“正是!”
......
秦地,咸阳。
自从身在华山之上的荀晋多嘴说了一句“杀张良”,子婴已经闷闷不乐数日。
书房之内,子婴阴沉着脸,细听着伪装成商人的秦徒汇报诸国战况。
“韩信已出兵西魏,归来时,双方并未交锋。匈奴隐隐有后撤之象,不知为何。”秦徒说道。
“不对...”子婴语气冰冷。
“千真万确!”秦徒急道,“臣亦心觉古怪,但事实如此。”
“左贤王非是常人,算计韩信实属应当,寡人说的是你!”子婴喝道。
“臣?!”秦徒不解。
“此刻还不知?!”子婴气的想动手,“西魏之地已被匈奴人糟蹋,商贾携带西方奇物至荒地?!贩给何人?匈奴?!”
“这...”秦徒挠了挠头,“非是如王上所言般不堪,陈留,开封等地富家大族仍可自安自足。”
“仅为卖而不为买?!”
子婴双颊怒红,古时商贾行路不变,去有所贩,归有所买,来去之途均有商物所得。正值战时,商贾仍穿梭其中,抱着生命危险,只为跑一单程。明眼人一看便知身份不凡。
“依王上之见...臣该当如何?”秦徒自觉思虑欠周到,怯声问道。
“滚去自己想!滚!”子婴指门呵斥。
“诺...”秦徒拱手,颤抖逃离。
“王上从西魏归秦,一路上有何怪事,能让王上至此。”一旁的张良直言奚落。
“陈馀死了。”子婴有苦难言,举国皆言并未灵焚采薇,他只得以此隐瞒。
张良已听陆贾说起荀晋之事,不想戳破,“臣有一事要秉明王上。”
“何事?”
“陈豨统领虽是立功,但在百姓眼中仍是反臣。国中生变,人心不安,当有佳事以淡不安之心。”张良谏言道。
子婴猜到张良想说什么,眼望东方,心中低落。
“子房先生以为何时为妙?”
“三日后,吉日。封后之信当天下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