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鋗的杀气仍在,只不过从对吴芮,子婴变成了对季布。
吴芮在生死之忧前,出奇的淡然,与毛苹恭对众人。
吴芮身为南人,身形格外挺拔,王冠与披风加身,在子婴眼中恍惚成了后世的伟人雕像,南昌滕王阁四楼,排名第一位的豪杰人物。
千年来,第一位长沙王,周文王死后,非是皇帝,却谥号“文王”的第一人。
子婴忽地记起,吴芮所长为山水之画,与毛苹一诗一画羡煞旁人。
而毛苹亦是丧女,却能忍痛全心安慰吴芮,轻易识破他的身份,当真世间少有。
除了嫁女给英布,五六年后双双无疾而终的二人从无任何不妥之处,似是一对完璧。
子婴暗叹一声,目光不经意间划过吕雉的脸,看到只有女人才能露出的那种嫉妒之色。
“季统领。”梅鋗打破沉寂,“倘若本侯与衡山王联手,楚军胜算能有几成?”
“那便试试!”季布被气到了,“看来诸位成王,成侯以来,忘却了霸王之兵的强悍!诸位想看,便莫要怪楚兵手下不留情了!”
子婴心头一紧,季布乃是谨慎之人,虽想凭借“一诺千金”的名号大改局势,当知事或有变。
季布他日能带兵逼得刘邦屡受困境,惹得刘邦悬赏千金抓捕,他的能力不凡。而能让他只身前来商议,守在外面的人,恐怕不是梅鋗二人能对付的。
吕雉微动眼珠,笑着开口,“不知...加上南郡的巴蜀之兵,楚兵的胜算又有几何啊?!”
“什么?!”
季布面色难看,摸不清头脑,“你夺刘邦之位,别以为此刻讨好梅鋗,他们便能放过你!跟随本统领讨伐衡山才是唯一的活路!”
“只是一场误会罢了。”吕雉早已盘算好了说辞,“巴蜀王病重,本后与家兄不得不操办国事。若真是夺权,萧何,曹参等人何顾不反?”
吕雉望向子婴,电光火石的眼神交流,似在寻求子婴配合。
“至于秦王伐巴蜀,乃是受了周昌兄弟二人的挑唆,他二人才是巴蜀的叛臣!诬陷本后,惹得秦王攻巴蜀的祸首。”
若配合吕雉,夺来的巴蜀之地他日可能会名不正。若不配合,没法度过今日!
前后思虑,子婴只能顺势而下。
“该死的,最后还被你反将了一军。”子婴暗骂,随后高声道,“夫人所言有些道理,周氏兄弟确是背叛巴蜀王。”
姬韩,张敖亦知晓吕雉是在做交易,并未点破她。
“即便巴蜀从楚兵,本侯亦是不惧!”梅鋗不屑喝道,“夫人此言可有证据?”
吕雉皱眉似极不情愿,从怀中掏出一块地图,径直交给梅鋗。
“这是萧何先生的粮草图?”梅鋗一愣。
“没错。英布作乱,本后欲替衡山王杀之,这便是萧何先生,他日专为攻伐南阳郡所做。”吕雉回道,此粮草图本是与梅鋗竞争谁人分地攻英布所备,她亦未料到竟换了用处。
“看来夫人所言非虚,是本侯误会了。”梅鋗喃喃道。
“非是台侯之过,英明如秦王亦是被奸臣所骗。如衡山王所言,此刻告知,亦是不晚...”吕雉笑道。
“哈哈...好!”梅鋗神色一振,“季布!本侯此刻不杀你,速去带兵来攻吧!”
季布的脸阴沉的似能滴出水来,仇怨复杂,利益冲突的一干人,先是两两和解,最终竟均站在了一起!
“好!诸位等着,本统领这便带兵攻之!”季布收剑归鞘,踏着满地血迹冲出大殿。
“本侯亦去调兵!今夜大战一番。”梅鋗正要跟随而走。
“不必了!”
子婴,吕雉齐声道,不由齐齐相视一笑,却均是假笑。
“季布非是蠢材,所带之人原本该仅欲威吓衡山王,从未想过真发兵。三国之兵协力,他不会妄为的。”吕雉笑道。
“该是如此。”梅鋗点头,将粮草图交还给吕雉,“摇毋余,华无害在外,季布若有妄动,亦可抵挡一阵,再告知本侯。”
张敖,姬韩从灌婴离开,与召平同立子婴身后。
吕雉跑出殿外,扶起面色惨白达灌婴。
虽是和解,满地的残骸鲜红示于众人面前。客栈之中死去的台侯国兵,仍需一个说法。
“台侯恕罪...实乃是百越将士出言难听,污蔑夫人杀回王上在先,我等...便忍不住动了杀手!”灌婴虚弱道。
“既是误会,便无过错。本侯不该时常当着将士埋怨夫人。”梅鋗叹道。
毛乔心中微动,子婴当时被人刀兵相向,尚且被他斥责。灌婴的借口是出言不逊,居然毫不被梅鋗记恨。
一时间,毛乔心觉有愧。
大事渐平,吴芮与子婴闲聊着三年来长沙郡的大事,如同臣以要事告知君主。
吕雉实在听不下去,便假借观望城外局势为由,带灌婴离去。
“秦王远来长沙郡,当有其他要事吧?”毛苹终于抓住二人商谈的空隙问道。
“夫人果然聪慧。”子婴笑道,“西魏攻大秦,毁坏五谷。本王特带东陵侯来此,以图寻得多产之法,望衡山王应许。”
“臣自会应允!即便东陵侯所得无果,王上尽管派人前来衡山耕种,以解大秦之急!”吴芮巴不得做些事情相助子婴。
吴芮朝着召平微微施礼,“东陵侯今夜且休息,明日在下便派人相助之。”
“多...多谢衡山王。”
召平年事已高,被姬韩拖了大半日,双腿险些被累断,一番惊吓过后,忍不住直打瞌睡。
“两位爱卿带东陵侯下去吧。”子婴摇头笑道。
“诺!”
三人齐舒了一口气,拱手退下。毛乔身处一旁,显得极为尴尬。
“在下知晓秦王擅赋诗,未料到竟到如此地步。”毛乔强行开口道。
“秦王不若多留衡山几日,此间山水秀美,足以平添诗作。”毛苹劝道。
楚地擅作辞的屈原,宋玉等名人,最晚也在十余年前身死。毛苹多年未见如此大才者。
“不得胡闹!”吴芮皱眉轻斥,“王上身负家国大事,岂能轻易逗留。”
“无妨,秦臣足以将国内大事处理妥当。”子婴叹道,“秦地已是白雪一片,大战之后,当在此地全当散心。”
“多谢秦王!”毛苹笑道。
时过子夜,毛乔主动护送子婴出宫。
“王上,在客栈时,臣...”毛乔苦笑,伸手直挠头。
“爱卿怕寡人误了大事罢了,被吴芮心绪所染,寡人不怪。”子婴淡淡道,轻拍毛乔肩膀,“南地幽美,爱卿不必归秦,悉心辅佐吴芮便好。”
“王上所居何处,臣恭送王上!”毛乔心中感动。
“送什么送?梅鋗还在其中,与寡人同待他出来。”子婴偷偷回瞥宫内。
“等他作甚?”毛乔心有不解。
“这...梅鋗臣服吴芮,恐怕安居梅岭不再扩张疆土,此举不利于越人。”子婴说道,“寡人要说服他,在九江称王!”
“王上心系越人,臣谢过王上!”
毛乔施礼被子婴拦住,脚步声响起,二人望去,梅鋗紧锁眉头,似是有心事而出。
“秦王?如何还不休息?”梅鋗见到二人问道,观望子婴的眼神中带着些许敌意。
“赏月。”毛乔笑道,自知不该留下此地,带笑离去。
子婴与梅鋗并排南行,将谋划尽数告知。
“九江之地?此番得罪了季布,再占九江郡,项羽他日恐怕矛头直指越人,此举不妥吧?”梅鋗眯眼问道。
子婴心觉梅鋗在提防他,就差没说帮秦国吸引项羽了。
“以项羽的脾气,衡山王迟早被攻打,梅岭身出衡山之中,力量过微。九江此刻无主,要么归于楚地,要么被项羽赐给近臣,如此一来,楚兵便算作时刻布在衡山王家门口了。”
子婴顿了顿,故做不强求,“台侯不想帮衡山王,寡人可领会心意。东南还有驺氏二人,到时联络他们便好。”
“哼,驺氏二人只想着东南称王,不会伸手太远,亦不像本侯般心念衡山王。”梅鋗心有愤懑,“只是这九江之地,牵扯过甚,还需斟酌一番。”
“大秦国外有匈奴,韩信。项羽想打没那么容易。”子婴将话说开,“寡人懒得理会台侯的斟酌!”
“你!”
“时候不早了,寡人还要观赏六城夜景,便不陪台侯同行了。”子婴冷声道。
梅鋗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子婴身处原地未动,半晌之后,姬韩,张敖驾着昏睡过去的召平从黑暗闪出。
“吕雉之言已得梅鋗信服,王上攻占巴蜀,便会重新被梅鋗记恨。王上不劝还好,劝了他反而不敢妄动了。”张敖分析道。
“无妨。”子婴冷笑,“吕雉亦是将他当做棋子,总归还是会劝服他冒这个险。寡人便是要他不甘心听从,却又不得不为!”
梅鋗对刘邦的好感太重,得知吕雉可能是被诬陷时,接地图与送回地图极为迅速,刻意不让子婴发觉任何路线。
单从这一点,子婴便下了杀心。
“要说这梅鋗,变脸变的太快了。”姬韩感叹道,“被诓骗之下,便冒犯王上,装都不会装。”
“如此也好。”子婴目视北方,“陈馀帮寡人解了围,范增那个老东西定是将他当成下一个攻打目标,此行便让梅鋗替陈馀去死吧。”
张敖点了点头,本担心陈馀遭殃,想不到本为五谷而来之行,莫名的相助了他。
“梅鋗,吕雉无地可分,很快便会撤兵。王上想留衡山多日,恐怕不止为了赏山水吧?”张敖问道。
“不愧是成都君,寡人久留还因一个人,那个人绝不只是个术士!”
次日一早,六城中一间再普通不过的泥土屋宇。
算命老者眯眼闭床,静静听着面前的中年人汇报局势。
“吕雉未分得衡山之地。”中年男子语带颤抖。
“正如本王所料,子婴不会让她得逞的。”老者笑道,“不愧是本王血亲。”
“可...梅鋗亦是无地可得,吴芮改了主意,仍坐王位!”男子急道。
“不可能!”老者猛砸床面,“昨夜楚兵浩浩荡荡而来,随即无功而返,吴芮岂能无事?!”
“可正是如此啊。”中年人也摸不清头脑。
老者睁眼四顾,脑中不断思索却也没个头绪。
简陋的门板被推开,张良身着白衣而进。
“子房先生...”
“在下亦知晓了情况。”张良淡淡道,“吕雉若与楚兵联手,梅鋗与吴芮毫无胜算,子婴亦会身死。但事实便是...吕雉未得寸土,亦未与吴芮闹翻。这个秦王,当真有些厉害。”
“不仅如此,九江王宫内死了不少越人与南郡兵,此四方之人在城中却再无任何敌意动作。”中年男子说道,“吕雉还派人前往梅鋗住处,逗留许久,得意而归。”
张良轻轻摇头,“事既已起,但看结果便可,无需急于知晓具体因由。梅鋗与吕雉相商的该是这无主的九江之地。想来...梅鋗当是欲在九江称王了。”
“楚地是本王的!九江郡亦该是本王的!”老者起身吼道,“本王之兵全在九江之地,恐会被梅鋗与楚兵察觉!项羽若攻陈馀,本王便顺势北上,趁机袭韩地,侵入赵地,携齐地。梅鋗这是将项羽的矛头之对本王!!”
大吼片刻,老者无力重坐床边。“这可如何是好...”
中年男子朝着张良恭敬施礼,“还请子婴先生速速为王上想个对策吧!”
“非是急事。”张良说道,“梅鋗若决心想占九江之地,不会听从吕雉之谏。他若占了,亦只敢占一小地,阁下将兵力转移便是。”
“梅鋗被灭,楚兵亦会重分九江之地,定会发现王上的踪迹。”男子皱眉道,“王上需待陈馀国灭,方可面世。”
“那便让他无暇顾及分地一事,再弄个大乱子让楚兵平定。”张良淡淡道。
“论起局势,楚兵所攻,非陈馀,即梅鋗,还有何处?”男子不解。
“东南...驺氏!”张良回道。
“驺氏?”老者皱眉,“二人虽与梅鋗同时勾践之后,梅鋗下一步当替吴芮攻伐英布,他二人不会出兵的。本王与越人私交不深,无法轻易说动他二人。”
“私交不深?”张良忍不住笑意,“英布明知越人皆向吴芮,却在国中大肆招揽越人,极为古怪。这恐怕是有人想让英布军中急生乱子,早日为吴芮所灭吧?这种谏言,该非是九江臣子所言,又会是哪位呢?”
老者与中年男子一愣,忽地一笑,不再掩饰。
“子房先生所料不错,本王仍在世之事,只有东南驺氏所知。只不过,他二人的用处,乃是在本王出兵时,牵制楚兵。早早的便用了,实在是浪费大计。”老者说道。
“他二人相助王上的条件乃是取代项羽后封王,早动他们,时日一久难免生乱。”中年男子说道,“不过...子房先生若能将后续大计设好,亦非是不可。”
二人齐看向张良,等待张良的答复。
“若不动驺氏二人,那便是南越赵佗了。”张良懒得为二人思虑他们定好的计策,“任嚣病重,赵佗该是急于夺权。阁下可以秦王亲眷的身份说服于他。赵佗似向秦又似背秦,与阁下的身份恰巧相符。他若动,手中握着的重兵,可是项羽最大的威胁。项羽甚至会亲征南越。”
张良顿了顿,“至于借口,应是不劳烦在下思虑。”
“赵佗据地守之,何事能让他动身?”中年男子不解,以为张良可以刁难。
“不难。”老者忽地一笑,“他与寡人乃是同道之人,老夫有法为之。”
“如此便好。”张良淡淡点头。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张良说道,“以子婴的心机,当是知晓了诸位的身份诡异,早早离开六城的好。”
老者眼神一变,紧紧盯着张良,“不知子房先生可有去处?那日老夫在楚地将先生救起,总不能只告知一不完整的计策,便想回报救命之恩吧?”
“秦地传闻,家师在秦地险些为秦王所杀,身为徒弟自该前往齐地探望一番。”张良回道。
“哦?是齐地,而非秦地?”老者逼问道。
与张良多日的相处,得知张良对子婴的评价甚高,似乎有投奔之意。加上齐地乃是老者布局的重地,不可能让知晓他太多秘密的人前往而有可能搅乱他的布局。
“呵...阁下误会了。子婴险些致使在下身死樊哙之手,岂会轻易投奔与他?”张良笑道。
“唉,活了太久了,本王见过忠臣奸臣,明里相好背地去算计,最终取而代之的手足,虽是亡国,总归练了一身,能知晓真话假话的本事。”老者眼中杀意毕露,“子房先生,本王看的出来,你在撒谎!”
老者陡然一喝,“子婴先生,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跟不跟寡人出六城?!”
“在下...”
不等张良说完,中年男子悄悄绕到张良身后,暗暗抽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