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可立的棺椁回到了他的故乡——河南睢州。
引魂幡、追思旗、纸人、纸马、安灵屋、金银山等各色冥器密匝匝儿摆了好几里路——待会儿要在这里举行一代名臣袁可立的下葬仪式,只等执事官一声令下,这些物件儿全都得焚烧。
在袁家,袁可立之子袁枢在灵堂祭奠他的父亲。咫尺之间,生死茫茫,袁枢怀想这么多年来虽然父亲成就了移山倒海的伟业,自己却不能对白发高堂侍汤用药略尽人子之情,如今抚棺一恸,怎能不泪雨滂沱!
因为皇帝对袁可立葬礼的重视,睢州城中已是轿马塞道高官云集,河南各衙门数百名庶官藩臬、郡邑守丞都先后赶来拜会。招待这些官员,袁枢为此忙得脚不沾地,对百官的热情,他也不甚乐意。他送走了唱戏的,又来了打锣的,总之是旷野地上的毛狗,躲都躲不开。
有一个官员还跟袁枢说:“老太爷仙逝,本官五内俱焚。若人之生死可以置换,本官愿以一己芥末之身,换回老太爷无量寿福。”
这等明显谄媚的话让袁枢心生反感,但人家又是大老远奔丧来的。袁枢也说不出不好的话来。他们这些官员其实都认为袁枢将要发达,才蜂拥而至。
袁枢今年才三十一岁,他同父亲一样,可以说是才兼文武。他擅长诗文书画,同时也是位收藏家,收藏的基本都是董其昌的画。因为袁可立和董其昌是同窗好友,感情很深。袁枢平时也常练习骑马射箭,武艺也非常精湛。袁家在当地从不仗势欺人,经常派人去跟官府斡旋,少一点对平民的加派。在睢州百姓心中,袁枢也是温文尔雅的大乡贤。
也许是考虑到自身权重的原因,袁可立生前不允许儿子入朝为官,也不允许他跟随侍奉。这是为了避嫌,让皇帝放心自己没有野心,一心为国为民。
现在也许因为皇帝的圣眷,袁枢很有机会借着父亲的关系一步登天,许多官员才来找他套近乎,增进感情。另一方面,表示对袁可立的敬仰之情,也是为了表示对皇帝的忠心,表示自己要效仿这位名臣。
十一月初十、十一、十二这三天,袁枢披麻戴孝在灵堂为父亲守灵,除了家中亲属,不见任何客人。害得各地前来睢州的官员都像是撞昏了头的麻雀,虽揸着翅儿却不知道往哪里飞。十一月十三日一大早,盛着袁可立遗体的楠木棺材抬出了袁府。作为长子,袁枢亲自执绋前导。
下葬的日子定在十一月十三日,从葬穴的勘定到葬日的定夺,都是钦天监的官员奉旨操办。此时,安置袁可立棺椁的土井早已打好,下葬的时辰定在下午未时三刻,这中间还有一大段时间。袁枢先到墓井看了看,详察周围形势,向执事的钦天监孔目问了几个问题,然后,在妹妹们的引领下,一头扎进土阜下的孝棚。这孝棚一溜有几十间,备为会葬人临时休憩之用,虽是临时建筑,桌椅板凳茶水点心倒也样样置办得周全。
披麻戴孝的袁枢刚进孝棚,就被外面的
一个人叫住。袁枢回头一看,这是一位衣着典雅的青年。青年自称身份,可真是吓倒了袁枢,原来皇帝从京城特地赶过来送袁可立最后一程。
朱由校来也是吓一跳,他发现许多官员来奔丧,这是他没想到的。河南的三台长官来了两个,就巡抚黄尊素没亲自到场。
所谓三台,即巡抚、巡按、学政。三个都是三品衙门,巡抚管民事行政,简称抚台;巡按执刑事谳狱,简称按台;学政管教育科举,简称学台。是一省中三个级别最高的长官。尽管级别相同,因巡抚主管行政,乃列名第一。
皇帝有些生气,他亮明自己的身份,当众对百官发号施令,说道:“这么多官员齐聚睢州,就其接待问题对睢州府衙造成多大的负担?这还是小事,更重要的是耽误了政事。倘若这时候哪里发生了大事,而因没有官员把持掌握而酿出祸端,岂不成了后世的笑柄?有鉴于此,今日会葬完毕,明儿一早你们离开睢州各自回衙,并请你们转告所有会葬官员,都要即刻登程,任何人不得耽搁。”
说完以后,皇帝跟袁枢讲,让他正常进行礼仪。
钦天监风水师为袁可立选择的入土安敛的吉辰是下午未时。墓井从得到死讯后开始挖凿修筑,数百民佚耗时一个月,如今已修好:远看是一座硕大的土堆,四周砌了花岗石围墙,前面的神道青砖铺地,两边的石人石马都已各就各位,神道连接墓穴的地方,是一条长约十几丈的坑道。
袁可立的楠木棺材就停在坑道口上,只等时辰一到,民佚就把棺材抬人墓井中安放,然后再将这坑道掩土平整,葬仪就算结束。
袁枢和皇帝一行刚到坑道口楠木棺材前站定,忽听得近处什么地方传来“嗵、嗵、嗵”三声炮响,这是报告吉辰已到。本来还有些喧闹的现场,突然间变得鸦雀无声。
这墓地附近地形开阔,土阜下面的旷地上可以容纳数千人,如今已是塞得满满囤囤的。旷地四周站满了担任警戒的军士,在警戒线之外,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孝子如潮哭声震野.幡旗簇拥旌表如云:如此盛大的葬礼,睢州府的百姓,就是从上十八辈儿数下来,也没有谁开过这等眼界。除了啧啧称奇,还是啧啧称奇。
说怪也怪,却说炮响之后,本是响晴响晴的天,忽忽儿就起了乌云。袁枢抬头一看,正好有一队雨燕横过头顶,它们盘旋着,呜叫着,愈来愈强的南风将它们远远推去。破絮般的铅云越压越低,云的穹窿里,仿佛有黑厉厉的山鬼鼓翼而来。
袁枢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心中忖道:“如此幽冥景象,天道不虚啊!”一语未了,早有执行官“瞠”的一声敲响铜锣,接着响亮喊起:
“恭送封君入冥宫——”
喊声一停,早有侍者将一碗还是温热的雄鸡血递到袁枢手中。本地风俗,为死者封墓之前,须得先将雄
鸡血洒于墓道中,其意是祛邪,灵魂安息于此,不至于有杂神扰乱。
洒鸡血者,必定是死者的至亲之人。袁枢作为儿子,担此重任责无旁贷。他接过鸡血碗,走在楠木棺材前面,一路把鸡血洒到墓井口。当最后一滴血洒落地上,他按规矩将大磁碗猛力掷向棺盖击碎,随着这一声碎响,执事官又高声唱道:
“拜送封君——“
这声音雄壮又有些凄凉,除了皇帝以外,旷地上数千名披麻戴孝的官吏以及袁府远近亲疏各房亲戚,一下子像是暴风吹过的幼树一般,齐刷刷跪伏下去。
“一拜——”
所有白色的孝帽都贴在地上,像一团团放大了的白色菊花,一齐朝着墓道口摇曳。
“二拜——”
“拜”字余音尚在耳边缭绕,平空突然响起一声石破天惊的沉雷,接着豆粒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猛砸下来。
“三拜——”
风声、雨声,被吹拂着的旗声,被撕裂着的幡声,衬映着旷野上这一大片跪伏的白色身躯,显得是那样的肃穆、冷峻。
洒完鸡血后,袁枢退回到坑道口跪伏在地。三拜完毕,他仍长跪不起,泪水和着雨水在他英俊的面颊上流淌,楠木棺材进去后已经安置妥当.佚役们都退了出来。数十把铁铲都一同扬起,往坑道里填土。
袁可立的下葬结束了。到了晚上,皇帝在袁府跟袁枢谈话。
这座气宇轩昂的府邸,平常给人感觉是嘈杂得很,袁家父子是个喜欢热闹很随和的人,因此,家里佣役说话也是一个哈哈三个笑,一点规矩都没有。今晚上可不同了,虽然里里外外依然是灯火通明,但回廊间少有人影,就是偶尔有当差走过,也都蹑手蹑脚,生怕弄出响声来。
袁枢感受到了皇帝的威严——这威严不是那种板起面孔不苟言笑,而是举手投足慢言细语之间,一个人整个儿向外散发的那种震慑力量。
皇帝到了袁府才知道袁可立家里是很有钱的,以前心里头没有这个概念。朱由校没有评论这里的富贵,他就朝廷的政策询问袁枢的意见。
袁枢自然是捡好话讲,他盛赞朝廷的清丈田亩、摊丁入亩、士民一体当差等政策,歌颂了一下朱由校这些年的文治武功。他也不是个蠢人,知道拍马屁不能硬拍,也说了说地方官员吏治的问题。朱由校以为虎父无犬子,目前看袁枢的表现,那还是让他安心守孝三年吧!
朱由校从睢州返回京城,真可谓是晓行夜宿行旅匆匆。各地官员本来想去请名厨沿途招待皇帝,朱由校是概不理睬,直接回的京城。皇帝去为袁可立下葬送行的事惊动了朝野,对袁可立来说,这是载于史册的荣誉。孙承宗想法与他们不同,他是在想找一个机会跟陛下说自己要致仕回家养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