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并没有怠于公务,以许显纯为首的特务官员一直在仔细筛查白莲教匪。
然而白莲教是从元代就开始一脉相承传下来的秘密帮派,在朱元璋的雷霆清剿下,差点被一网打尽。但它还是延续下来了,直到天启年间,树大根深的势力让白莲教主藏起来了。
许显纯确实是个能人,顺着线索一步步地挖,将白莲教的一个个据点查了出来。逼得白莲教主不得不逃到衡山上的福严寺扮作和尚度日,以求躲过官府的追捕。
白莲教主名叫周应元,今年刚满五十岁,是统领万千教众的大人物。他体态肥胖,慈眉善目,活像弥勒再世。不论是谁都不会怀疑他是个假和尚。
安曼春和靳良玉也是一路奔波,跟官兵打游击。最近刚刚得到教主在福严寺的消息,两人带着白莲教护卫,装着大家闺秀来游览衡山,一路上演戏给当地人看,怕被人瞧出破绽来。
在福严寺里,他们三人找了一处僻静地方,谈接下来的事情。然而,白莲教的势力已经被大幅削弱,没有再造反起事的能力。
面对义父,安曼春恭恭敬敬地行礼,靳良玉则是大大咧咧在一旁看着。周应元没有在意,淡然地说道:
“曼春啊,我们目前只能韬光养晦,不可再与朝廷正面冲突。”
“教主大人,我们还有一个机会能反败为胜。”
“那是什么机会?”
“朱皇帝喜欢微服私访,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行刺的机会。只要天下无主,依目前的民生疾苦,靠着反对皇帝的藩王和官僚,白莲教就能再次乘势而起。即便不能夺取天下,也可以裂土为王。”
把视角从衡山转回到京城,到了炎热的六月,紫禁城的后宫之中,顺妃海兰珠正在分娩。
海兰珠躺在榻上,还有些疲惫,脸色也有些苍白。想想刚才的一幕,她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她每一次呻1吟,每一次努力,孩子可否听见呢?那撕裂般的阵痛,儿子可否感知呢?
随着一声洪亮的啼哭,她整个人也累瘫了。
阵痛从黎明就开始了,当那种喜忧参半的疼痛不断密集时,她在心里呼唤的就只有皇上。海兰珠大叫着让侍女去找皇帝来陪伴她。
朱由校也的确很配合,正好这一天没有早朝也没有经筵。海兰珠的手一直紧握着他的手,直到为天下生下了第二个龙子。
皇后张嫣听到这件事,心里很不舒服。她生孩子的时候也想见皇上,但是她却不让侍女惊动皇上,她不愿因此影响皇上打理朝政,也害怕生了一个小公主使皇上失望。可是当她剧痛难忍的时候,她多么希望皇上能够听到她的呼唤。
之前每当夜阑人静的时候,张嫣都要一个人焚香独处,祈求上苍赐给她一个皇子。这种折磨,直到她见到
自己的儿子后,才得到了一丝放松。
看着身边熟睡的婴儿,多少年的期盼,多少年的等待,一时间都化为含笑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
本来是张嫣生的第一个皇子,按明朝的家法,应当被立为皇太子。然而入宫仅仅一年多的顺妃海兰珠紧随其后,生下了第二个皇子。并且海兰珠竟然还要求皇帝放下国事来陪她,这让张嫣觉得很不能接受。
顺妃是蒙古部落的千金,虽说生活质量比不上宫廷里的公主,但也是娇生惯养的主儿,该撒娇时就撒娇,该争取利益的时候,毫不含糊。这一点,受过儒家教导的张嫣脑袋就没转过弯来。张嫣甚至猜测,皇帝有意要立顺妃之子为皇太子。当然了,她并不敢直接问朱由校。
皇帝暂时并不理会张嫣的意思,陪完海兰珠,他还要召集心腹大臣商议国事。他派侯峒曾去陕西调查造反之事,侯峒曾送回来一封长长的上疏,还有一幅画。
朱由校把重臣都叫过来,让刘若愚取一个画轴,当案展开来。大臣们凑过来看,却是一幅立轴,颜色已经发黯,边沿焦黄薄脆,像被火熏灼过一样。画面却是极为简明,写着:
雏鸡待饲图
在密密麻麻的题记下边,绘着一群才出壳的小鸡雏。右上方一只女人手端着一个大粗碗,右下角只露两只缠着裹腿的伶丁小脚,几十只小鸡都是毛茸茸的,有的张着菱形的黄嘴,有的滚在地上土浴,有的尖口朝上,有的振翅踮脚,还有的跌跌撞撞从远处跑来,一双双小眼睛都巴巴盯着那只盛着小米的大碗,煞是可怜可爱。
众人观看这画,品味着皇帝的深意,先是肃然,慢慢地都酸楚起来。
“不喂它们,它们就会饿死。”朱由校许久才道:“这是朕见这画儿心里的第一个想法。就算它们造不成反,岂不有伤仁化么?朕想,回京后让画师临摹几十张分发各省巡抚……”他轻咳一声没再言声。
孙承宗早已看完前线陕西巡抚陈奇瑜的奏章,他对皇帝的心意非常了解。本来皇帝今日得了二皇子,是件喜事,结果心中所想还是百姓,这让他非常感动。
陕西的战事确实有贪官污吏的影响,但巡抚陈奇瑜的过错并不大,他真可说是鞠躬尽瘁了,但制度上的习惯性腐败还是一时半会儿拦不住的。
聊完陕西的事,皇帝又开始讨论山东的事。袁可立被调到朝鲜当总督,皇帝就提拔政绩卓著的汪乔年为山东巡抚。恰巧,去年山东也有灾荒,今年,汪乔年特地就此事入京与皇帝面对面商讨。
“山东去年东部大熟,西部大灾,丰收的和遭灾的都是百年不见。调剂赈灾,用完了本省库粮,又从临海各县买了些,按每人每日半斤粗粮,全省今年不至于有饿殍。皇上调来山东的都是新粮,刚好入库备存。这样,微臣这里其实是平年,并不十分艰难的,越冬烧柴饲草,微
臣已经和直隶、河南、安徽、江南各省藩台联络,由他们在当地官价收购,按每人每日烧柴二斤,饲草四斤计,可以平安度过明年春荒——这笔银子微臣打算不动库银,请皇上给恩典。”汪乔年提议道。
“好吧,你还有需要朕帮助你什么?”朱由校对汪乔年的品德与能力非常信任。
“山东今年盐税银子不要入官,由本省使用。微臣手头就宽裕了。山东的官,去冬至今都是半薪,办事又多又辛苦,还该补贴些,我倒不怕背恶名——如今已经官场上有口号,说微臣是‘剥皮巡抚’。官儿们太穷,和别的省一比,都不想在山东当差,我这巡抚也不好做。”
在场的大臣听了汪乔年诉苦的话,都觉得这个平时极为严肃的官在此时表现得很有趣。
皇帝笑道:“说着怪可怜的,李之藻,你从户部调银子给汪巡抚。”
“毕竟我们山东是遭了灾,现在地土卖得便宜。淮南一带,现在一亩地可卖到四百两,这里有的只卖三十多两,还有更少的十两就买一亩地!江浙一带有钱的富豪蜂拥到山东买地。我已经出了告示:凡外省人来买地,分生荒熟地,每亩加征一百到三百两的税,这才收敛了些。但这一来,本省人卖不出去地,又只好逃荒。现在单县一带集聚了不少难民,大都是赤贫,微臣为这事十分忧虑。就是本省殷实人家,也都乘荒而起跃跃欲试要涨地租,积钱买地,我真是无计可施,也想请旨,停禁买卖土地一年。不知皇上可否恩准?”
“恐怕不行。”
皇帝听得极认真,轻轻摇头说道:“你下令限制外省地主买地,已经十分勉强。要知道,你不准他卖,他也无力去种,赈济了口粮、种子粮,你没法赈他牛马农具,赈了今年没法赈明年。有一等无赖人,好吃懒做的,赈了就吃,吃光伸手再要,是个永远也填不平的无底洞。只好由他去逃荒要饭。只要不为贼为盗,作逆造反。哪朝哪代何年何月没有冻饿死的呢?朕看你也是菩萨心肠,想治得一省之内无饥民、无闲人、各有所养。唉,朕何尝不想天下到处如此。可惜做不到……”
说着,朱由校不胜感慨地叹息一声,喝了一杯茶,又道:“不过,限制地租,丈量土地,是你封疆大吏职权里的事,你可以放胆去作,有些个为富不仁的大业主,在征税时严些儿——不要闹出人命——时时劝他们出银子作些善事。这样也可延缓土地兼并。只是不能硬来,懂吗?”
天子长篇大论说着土地租捐利弊,加上他过去看奏章和微服私访的心得,虽是走马观花,也都说得鞭辟入里。汪乔年听得心里开窍,众人也无不佩服。汪乔年正容道:
“微臣原准备硬来,听了皇上的训诲,已经明白了。我想召集全省百顷田以上业主,三十顷到五十顷的由府道来办,十顷以上的由县令办;分层会议具结,劝减田租,这是已经有明旨的,待我返回济南,立刻就办,然后具折奏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