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炎炎六月,又久日不雨,北京城里头,大街小巷窜着的都是灼人肌肤的热风,偏今儿一丝风没有。四品以下的官员们坐的都是四人抬的小轿,顶着日头,轿子里燠热如同蒸笼。及至来到各自归属的衙门办公,个个都汗流浃背。一身官服前胸后背都浸出了汗渍。各自进了值房后,揩脸的揩脸,摇扇的摇扇。
户部衙门里来的十几个官员,他们先是从管后勤供应的膳吏,弄了两个水泡西瓜上来。户部有一口深井,头天把西瓜放进去泡一个晚上,第二天捞起来吃,又沙又凉,解暑又解渴。
吃罢西瓜,一个心宽体胖姓陆的官员打了一个饱嗝,坐在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向坐在对面的官员打了一个手势,说道:“打个谜语你猜猜,怎么样?”
对面的官员长着一张凹脸,吃得满下巴都是西瓜水,这会儿从袖口里掏出手袱儿一边揩一边应道:“你说吧。”
胖官员指着面前盛满西瓜皮的盆子说:“就这,打两个字。”
“两个什么样的字?”凹脸官员问。
“告诉你还要你猜个啥?”胖官员眨巴着一双鼓眼睛,诡谲地说,“这两个字,恐怕在座的诸位个个都尝试过。”
凹脸官员迷迷怔怔硬是想不出个头绪,余下的人都望着那盆瓜皮出神,一时都难住了。
“你给提个醒儿。”一个小眼睛官员说道。
“哈哈,没想到这个一眼就明的谜语,竟难住了你们这一帮满腹经纶的秀才。”胖官员一个哈哈三个笑,自是得意得很,“好吧,我来提个醒儿,张生月下会莺莺,为的啥?”
“偷情。”一位年轻的户部主事脱口而出。
“唔,沾上边了。”
“啊,知道了,”小眼睛官员一拍巴掌,未曾开口先已咧嘴大笑,骂道:“好你个老陆,在堂堂户部衙门之地,说这样的荤话。”
“究竟是什么?”凹脸官员追问。
小眼睛官员忍住笑,说道:“如果我猜得不差,这两个字的谜底是——破1瓜。”
“破1瓜?啊,真是的,这不是一盆子破1瓜又是什么!”
凹脸官员一拍脑门子,那种恍然大悟的样子很是滑稽,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小眼睛见一屋子人受了胖官员的愚弄,便成心报复。他伸手指着身躯沉重的老陆,笑谑道:“常言道,二八佳人,破1瓜之期。这意思很明白,女子长到二八一十六岁,就像端午节后的桃子,总算熟透了,可以享用了。瓜熟蒂落,才有破1瓜之说。可是,我听说你去年去杭州公干,在那里嫖了一个袅娜少女,才十五岁。这还是一只青瓜呢,陆老兄,你这是暴殄天物啊。”
“对,在下也听说过这件事,老陆,你现在老实坦白,那一夜是如何风流的。”
“是啊,快坦白。”
众人一阵起哄,胖官员招架不住,赶紧辩解道:“你们这是冤枉好人,那一夜,杭州知府为小弟举行堂会,的确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子随了戏班来到堂会上,知府便让她陪我喝酒,唱了几支曲子,仅此而已。”
“看你把自己说得,都成了守身如玉的圣人,”小眼睛占着赢势,继续奚落道,“若说吃猫的鱼,天底下一条也没有,但吃鱼的猫满世界都是,头一个就是你陆老兄。”
“这也包括你。”胖官员反唇相讥。
眼看两人闹起了意气,脸色都有些挂不住了。其他官员正要当和事佬,这时突然进来了几位刑部的捕快,他们点了这几位聊天官员的姓名,让这些刚吃完西瓜的官员去刑部一趟。
有没被带走的官员偷偷问这其中一位
捕快:“这位小哥,陆大人他们犯什么事了?”
“这不是京察了吗,他们被吏部和都察院查出问题了,有贪腐行为,然后就交给我们刑部处理了。”
幸存的这几位官员大惊失色,万历后期的京察长官往往博一个宽大之名,只黜退数人。今天这是玩真的了!
在中极殿,皇帝正在与内阁首辅孙承宗、户部尚书李之藻二人开会。
李之藻看上去快六十的年纪,两颐丰满,鼻隼高耸有肉,五官四窦都生得得体,一看就是一个大富大贵的上乘之相。他精于数学,重新整理户部的旧账、烂账。
皇帝的内帑中存有上千万两白银,而户部的太仓却已经空了。就为户部的钱粮,皇帝找李之藻和孙承宗问询。
“李之藻,朕问你为何户部的太仓空了啊?”
“回陛下,北方的山西、陕西、北直隶、山东、河南五省的百姓,因为辽东战事的加饷被压榨的几近哀嚎遍野。南方的四川、贵州二省的赋税因为奢崇明和安邦彦造反,百姓生灵涂炭也免除了赋税。去年仅仅收了二百五十多万两白银,朝廷还有大量支出用于治河等修缮措施,用于支付官吏的俸银。现在太仓已经空了。”李之藻不紧不慢地说道。
皇帝双手往外一摊,“原来是这样,朕听说还有积欠,积欠有多少?”
“回陛下,往年积欠有四百多万两白银。如果这笔钱收起来,户部就不会如此捉襟见肘,作无米之叹了。”
“李之藻,我看催收积欠是户部的重中之重,在这件事上你要多动脑筋。”
“回陛下,我已经想好了主意,第一步,把全国十大榷关的征税御史全都换掉,换上年轻肯干愿意为国分忧的官员。这是个重大事件,过两天我专门来请示。”
“为何不今天讨论呢?”
“陛下,后天是六月二十了,是给官吏发放月俸的日子。京师的官吏,合起来有一两万人,每月应发放的本色俸银是十二万两银。可是现在上哪儿去找这笔钱呢?”
“原来如此,那李之藻你有什么办法吗?”
“回陛下,请圣上发内帑银救户部之急。”李之藻跪下请求道。
朱由校听了在大殿里踱步,他并不想随意地发内帑银,目前的内帑银支出方向就是军饷。仅仅就军饷方面,就是花钱如流水。穿越者自己算了一算,这样下去不到四年内帑银就会花光,要寻求新的财路,他要考考李之藻的能力。
“这内帑银发了很多,这回还是你们户部自己要多想办法。这样吧,朕也提个想法,邻近州府的钞库中,也无银可调吗?”
“这个主意微臣也想过,行不通。”李之藻伸手抹了抹鼻头渗出的细密汗珠,答道,“各省府的官吏俸禄,都从各省府的钞库支取。因多年赋税催缴不力,各省府钞库也大多入不敷出。你调他的银子,等于是夺了他一省官吏的俸禄,纵是省抚答应,底下的官员也不答应。如此扯来扯去,半个月也不得下地。这边的事情解决不了,那边又捅出个新的马蜂窝。”
“这个主意不行,朕还有一个想法,找京城富商临时挪借怎么样?”
“陛下,这更使不得。一是有失皇朝体面,载诸史册,必遭后人唾弃。二是陛下您莫看官员们平常爱财如命,若告知本月的俸银是从商人处告借得来的,马上就会舆论沸腾。那些自诩为孔圣人嫡传弟子的朝廷命官,这会儿就会个个都成了耻食周粟的伯夷叔齐,觉得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弹劾咱们的各种奏折也就会纷纷涌至内廷,这不是没事找事吗?”李之藻焦急地回答道。
“那么,就临时拖欠一月。”朱由校又回到龙椅上坐着说道。
“回陛下,拖欠一月的话,首辅大人和我李之藻的名声就毁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发帑银,活人难道叫尿憋死不成?”
李之藻迎着皇帝的目光,说:“臣倒有个馊主意。”
“有什么办法,告诉朕。”
“本月的折色银,全部改用实物折俸。”
“实物,什么实物?”朱由校疑惑地问道。
李之藻徐徐说道:“户部管理的国库,在京城也有二十几处。除了钞库空空如也,余剩各库倒都是满墩墩的,累年各府州县纳缴的实物,从纸笔墨砚锣鼓铙钹,到炭米油盐竹木藤漆,可谓应有尽有,统计下来,大约有七百多个品种。这些东西本来是供朝廷政府的日常用度,但入缴数量太大,用也用不完。有些物品因入库时间太久,还发生霉烂变质。每年,各司库呈报的损耗最低也是好几十万两银子。依微臣之见,干脆,选出几样库存实物,折价作为官吏们的俸银发放,这样既解决了库存压力,又解决了俸银,这无招之招,也算是两全其美。”
“这主意不错,”朱由校笑道,“好你个李之藻,口口声声说一点法子都没有了,原来是在卖关子。”
“微臣不是说过吗,这是无招之招,是馊主意。”
皇帝伸手摩挲着额头,冷静思考后,又说:“这件事执行起来,恐怕还会有阻力,该有多少官员不满,他们对朕鸡蛋里寻骨头,想找岔子的人多的是。因此我们做任何一件事,都得把前因后果仔细思量一番。实物折俸,好像国朝已有先例,待会儿让书办查查。”
“不用查了,微臣记得。成化五年,御史李监受命清查内库,见各库丝绫罗褐缯布衾褥,以及书画几案铜锡磁木诸器皿,皆委诸积尘日久腐坏,因此上疏请充俸钞。皇上批旨允行。”
李之藻从容道来,凡涉及国家财政,事无巨细孰论古今,他都不假书簿对答如流。仅此一点,就让皇帝心里感到踏实,他暗自庆幸得到人才。并由此感叹:官场中,像李之藻这样的明白人实在太少。
“既有先朝实例,这件事做起来就有据可依了。”皇帝眼神里表现出了赏识,“只是究竟用何等实物折俸,还须详议。”
“这个,咱也想好了。就用胡椒苏木,一是这两样物品国库收藏甚丰,足够供应。二来,胡椒苏木历来由榷场专营,民间不许散卖。因此,拿它们折俸,官员们很容易就能变现。”
“好,孙先生,你是什么意见啊?”朱由校转头问向孙承宗。
开会时,皇帝命令太监搬了两个绣凳给孙承宗和李之藻坐,内阁首辅一直默默旁听,没有接话。此时皇帝问询,孙承宗说道:
“陛下,仆认为文臣武将应该区别对待。文官可以用胡椒苏木折俸,武将不行。常言道,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可见文官若要贪墨,路子野得很。武官却不一样,除了极少数辕师军门可以吃空额玩点猫腻。大多数将佐常年无银钱过手,想贪墨也没有机会。就是沙场厮杀打了胜仗,皇上封赏,大头也都被那些随军督战的文官拿走,而真正一刀一枪对阵叫杀的将士所得封赏少得可怜,这叫文官吃肉,武官喝汤,所以说,每月的月俸银,对于文官来说不算什么,对于武官却是养家糊口的活命钱。”
孙承宗一语点醒了皇帝,的确如此,武将的收入来源比文官窄多了。这要是一下就打击到将校们的积极性可就不好了。
“朕有新的想法,后天的官吏月俸还是从帑银里出,但是这仓库里多余的物资,李之藻,你要想办法往外卖,补充户部的钞库。明白了吗?”
“是,陛下。”二人一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