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孙承宗就被值夜的长班叫起来了,他是讲学的帝师,也是侍驾的枢辅,“五更叫起”是他自己定的死规矩。由他的儿子服侍着穿了朝服,胡乱洗漱了,忙忙用青盐擦了牙,略用了两口点心便坐轿直趋东华门,下轿看时,尚自满天星斗。待守门太监给内阁首辅打开大门,孙承宗走近文华殿,没有急着进去,在结结实实的地上跺了两步,伸欠着呼吸一口清冽的空气,心里清爽了很多。
此时,八盏明黄宫灯导引着一队人从会极门进来,迤逦往文华殿,孙承宗加快脚步,赶到丹陛前跪下。
“先生”,皇帝下了八人乘舆,望了望星空,舒展了一下身子,笑谓孙承宗道:“朕昨夜没睡好,今天索性早起了一会儿,想不到你还是赶在前头来。论忠心、论勤政,也不全在这上头。往后先生天明了再来,毕竟身体要紧嘛。”
内阁首辅忙磕头起身笑道:“是,这是皇上体恤老臣,做臣子的更该勤勉谨慎。”
进了文华殿后殿的暖房,皇上吩咐刘若愚:“你给首辅大人弄一碗参汤来。”
一碗滚热的参汤喝下来,孙承宗顿时觉得眼目爽明精神振作,谢恩归座,刘若愚已抱着尺余厚的一叠文书,一份一份扇面似地铺在他面前的茶几上。他瞟了皇上一眼,见万岁爷手握朱笔,一手翻书,似乎正在写一篇文章,看也不看这边,连忙低头看那些奏疏。前头六七份,都是辽东总督熊廷弼报称查抄当地贪污官员和劣绅恶霸家产的提奏。孙承宗一看的确是触目惊心,让人气愤。
这些辽东的当地文官将领的确是不像话,竟然有人私开木市跟后金搞贸易,有将领组织军队到女真境内伐木,然后把后方提供给辽东的粮食卖给后金。
还有个军官不让手底下的士卒搞军事训练,专门让他们打渔。每月必须一千斤,每斤鱼按银一分计算,没有那么多鱼就交银子。以次充好,将好的战马换劣马。让军士给自己当雇农,干农活从八月份一直干到十月份。克扣军饷每次领军饷先自己扣二十两,吃空额,编制上家丁为五十人实际上只有三十人,二十人的粮饷被吃掉。安排军士打猎,如果打不到野兔野鸡就自己花钱买家畜来抵。如果让你打猎你不到,就动用军法进行责打。
皇上为此写了一色的血红朱砂草书批语:此等魍魉之徒,难逃朕之洞鉴!你将心放下,只要廉洁奉公真诚为国做事取利,朕是你的靠山……
其余的就是‘斩首’、‘吊死’这样的话头,血淋淋的十分刺眼,孙承宗粗略的翻了一下,大约有上百官吏要被抄家处斩。孙承宗看接下来的奏疏,是批驳一些举荐官员的奏疏。现在各个朋党又开始慢慢地举荐自己派系的官员,皇上留下自己的批语:人臣朋党之弊最害人心,乱国政,第一涤除科甲袒护之习为要!
“孙相,”正在挥笔疾书的朱由校停了手,站起身来,吩咐太监们撤掉殿中灯火,橐橐踱了两步,脸像石板似的毫无表情,说道:“看完了吗?朕处置的如何?”
正在沉思遐想的孙承宗怔了一下,忙起身笑道:“主上,臣以为所加朱批都十分精当。臣是在想,这一叠奏疏足有七万余字,都一一加了朱批,有些地方万岁还掐了指印。圣躬勤政原是好的,但也不可过于琐细,劳心过度有伤龙体……”
天子摆手制止了首辅的劝说,说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打从万历皇爷不上朝,已经弛了多少年了,现在是‘张’的时候。朕问的是,你看这些,你看这些奏章上疏的朱批有何感想?”
“臣以为并无不当之处。”孙承宗忙道。
“苛了一些。”
“万岁……”
“是朕自己说苛了一些。”朱由校脸上泛出一丝冷峻的微笑,“当今天下贪风炽盛,朋结党援大小官员不为利就图名,朕就是冲‘贪’和‘党’两个字痛下针砭。打仗需要金山银山还需要米山面山,这些贪官污吏占着大量土地却不缴纳赋税,这样不公平的征税,老百姓哪有心思努力耕种。熊廷弼是个能臣,练兵屯田都有一手,他给朕的名单,是打算处以流放的罪名。朕不同意,朕要处死他们其中的大部分人。矫枉不能不过正,你见过扁担没有?用弯了,你把它压直,松开手,它仍旧弯!你把它扳过来弯,弯些时候再松手,它就直了。”
“圣虑深远,臣不能及。”孙承宗忙躬身答道。
“你在朕身边做事,少说这些话。”朱由校似笑不笑地说道,“现在官场已经有传言,说朕是刻薄寡恩赛阎王。朕眼里不揉沙子是真的,但并不寡恩薄情。先生只要一心助朕,朕一生一世都不会亏待你。”
孙承宗打心底里打了个寒颤,深深扣下头去,说道:“恭聆圣训!但臣实有言,久蓄在心,因为诸事见忙,未及陈奏。”
“唔?”
帝师的心平静下来,抬头望着皇帝,款款说道:“皇上天禀聪明,睿智果决。臣当初第一次见圣上,就知道陛下是一个刚强不可夺志的主上。臣自从当上首辅以后,一直在思索如何解决天下的弊病。皇上您主要面对的是两方面的问题,一方面是理乱,另一方面是治平。”
“何为理乱?何为治平?”
“辽东鞑虏大患,西南夷民反叛,漠北蒙古虎视眈眈,粤地红毛海盗猖狂,土匪马贼泛滥四方不靖,百务纷繁,此为理乱。贪官污吏当朝,吏治不饬,官员朋党,诉讼不平,捐赋不均,道德沦丧人心思乱,此为治平。理乱和治平都难。理乱需要人主有勇气有魄力敢于快刀斩乱麻,而治平只能慢慢来,如抽丝,如剥茧,一根根抽,一层层剥,用的是‘忍字诀’。”
“今日天下吏治污秽腐烂到这地步,一味抽丝剥茧慢慢来,恐怕也不是上策。”
“陛下最大的优势就是年龄,圣上如今还不满二十岁,只要稳中求进,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
皇帝一边听一边徐步踱着,一眼瞧见刘若愚进来,便问:“什么事?”
“回万岁,”刘若愚忙躬身答道,“工部尚书徐光启请求见圣驾,准许他进来吗?”
“叫徐光启进来吧!”朱由校对殿外大声吩咐。
徐光启被挡驾在文华门外,听到宦官传呼,疾步趋入,只见皇帝高坐在须弥座上,头也不抬地正在批阅厚厚的奏章,孙承宗侍立在旁,空落的大殿静得一根针落地也听不见,徐光启心里感叹现在的陛下皇威越来越盛,不像那个初掌大权、亲和待人的少年。徐光启叩头行礼。
“徐先生请起吧,有何事启奏啊?”皇帝放下手里的奏疏,看着这位老科学家。
“陛下,科举考试刚刚结束,有一件事始终悬在臣的心里,成也好败也好,臣都想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圣上。还请皇上不要责怪。”
“不必客套,直言便可。”
“臣希望陛下能将算数列入科举考试其中的一个科目。”徐光启跪地
大声讲道。
徐光启的请求一提出,皇帝愣住了,大殿陷入了沉默之中。
作为前世受过现代教育的人,朱由校知道数学的重要性。如今的大明朝需要教育改革,才能培养更优秀的中华儿女。徐光启一提到这件事情,皇帝就开始思考接下来引入科学、数学,融汇进科举考试里去。
看着皇帝面无表情的思考,徐光启的心里很紧张,不知自己的言论是否得到陛下的认可。徐光启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你以为臣的建议如何?”
“徐尚书的建议很好,就是先生不说,朕也要将算数列入科举之中。”
“那下一次科举考试就加入算数的题目。”徐光启迫不及待地讲道。
天子笑了笑,说道:“徐尚书,你准备科举的时候是怎么读书的?”
“点青灯,埋头书案,悬梁刺股的吟哦经史,从山鸡初唱学到月上树梢。”徐光启答道,说罢,他若有所思。
“首辅大人呢,你当初科举时是在想什么?说心里话。”
“回陛下,臣十年寒窗苦学四书五经,作八股文章,七场文战挣来这辉煌簪缨、官场得意。念头只有建功社稷、名垂青史。”孙承宗回答道。
“你看,读书人的辛苦,你们两位考坛老将比我清楚。科举突然改变考试内容,读惯四书五经的士子一时之间,一定是难以接受的。朕看先这么办,徐尚书你带着数理院的学士们出一本简单教算术和几何的教材。科举考试新内容的题目就从教材里出。教材写完先递给朕阅览,改革的事先不要声张。等到朕确认教材合适以后,就大量印刷送往各地书院,那时再公布改革,算术将在天启八年列入科举之中。”
听到皇上的一锤定音,徐光启高兴了,他又想起一件别的事要禀报天子,讲道:“陛下,还有一件事,我大明施行的《大统历》,是承袭元代郭守敬等人编纂的《授时历》。授时历是很精密的历法,包括推算日食、月食等许多内容。但如今授时历已经使用了将近三百五十年,误差累积,推算日月食已经不准确了。”
“这么说,你是想重修历法。你可知我大明从太祖时就禁止研究历法吗?”
“臣认为日月五星的运转是有一定规律的,那些以天文天象来占卜算卦的方法实在是荒谬绝伦。臣统计了大明以前历史上记载的五百九十六次日食时间和计算时间的误差,臣得出了一个结论:汉以前差以日计,唐以前差以时计,宋元以来差以刻计。因此说,历朝历法是在不断进步的。”
“说得有理,你拟一份上疏解释为何要重修历法,朕也好反驳那些死守祖制的腐儒。你现在已经有计划了吗?”
“陛下,西方天文学有比较严密的数学基础,的确有比大统历进步的地方,臣也实地核验过,推算交食也比较准确。臣已经带着数理院的院士们集中力量翻译编辑欧洲的天文书籍,同时安排制作观测仪器和观测的计划,以获得修历的基本数据,并且验证西法的正误。臣要制订出会通中西、超胜西方的历法,达到‘上推远古,下验将来,必期一一无爽,日月交食,五星凌犯,必期事事密合’的高水平。”
“好,朕同意了,你带着钦天监和数理院的人修新历法,把人员和所需钱粮器械写成奏章呈上来,朕会让户部拨款。新历法就叫做‘天启历书’吧。”
“臣遵旨。”徐光启和孙承宗退下去吃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