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易之领着五名太子卫率士兵急急地向玄武门奔去。周遭的情形比方才好了不少,四处乱闯的宫人还是有,但明显少了。不过,见到张易之身后那些一身甲胄的士兵,他们还是会发出一阵惊恐的叫声,四散逃逸。
张易之对这些倒是不在意,他的心中,还在牵念着上官婉儿那边的事情。武则天本人,才是今晚这场宫变的关键,若是武则天被杀,武显作为一个极为弱势的太子,恐怕控制不住局面。到时候,神都城内的局势,会走向何方,实在是很难说清楚。就算是引起内战,将整个帝国都拖入战乱之中,也不是不可能。所以,武则天不能死,至少现在绝不能死。
武则天身边的两个人也是张易之极为在意的,也不能死。一个是张昌宗,他是张易之的兄弟,章虽是在当面首,却也是为了张家,张易之自然是万万不愿意他受到伤害的。还有一个,就是上官婉儿了,这是一个在张易之的心目中占据着很特殊地位的女子,从情场老手张易之的角度看,她距离被征服,只剩下了最后一层窗纸,张易之自是不论如何也不愿她受到伤害的。
说也奇怪,现在这东宫附近一带,除了偶尔仓惶路过的宫人,就没有什么人活动,也听不见什么声音。
张易之有些忧心。因为只要是整个皇城范围内还有大型的厮杀在进行的话,还是能听见的。没有听见厮杀的声音,就说明至少大型的厮杀已经是结束了。那么结果是如何呢?张易之一无所知。
不过,张易之也知道,不管那边的结局如何,现在自己是无能为力的。好在武显夫妇都没有死,即使武则天死了,他还可以依托武显夫妇,去和叛军周旋。毕竟,叛军的头目武隆基已经死了,他们现在即使杀掉了皇帝,也是群龙无首,也就好对付一些了。
张易之再次向西望了一眼,继续转身向玄武门行去。
就在此时,他忽然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呻吟。这个声音很小,听在张易之的耳朵里,却不啻晴天霹雳,因为他对这个声音太熟悉了!从小到大,他几乎是每一天都要听见这个声音。这正是他兄弟张昌宗的声音,不会错的,张易之根本不可能连张昌宗的声音也听错!
张易之循声望去,就看见前面的路上,躺着一个人。他想也不想,立即冲上去:“叫道:“六弟?”
那人身子微微一震,然后缓缓地抬起头来,一眼看见张易之,一双含情的眸子里,立即氤氲出淡淡的雾色:“五哥!”
张易之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走在半路上,居然也会遇见张昌宗,那感觉真是又惊又喜,千般滋味,同时涌上心头。他一时竟不知如何说话了,憋了一下,还是淡淡地说道:“走吧!”
张昌宗身上虽然被几个人踩过,毕竟没有伤及要害,他一直趴在这里,只是因为自己不想起来而已。此刻忽然看见兄长,对于生命依然磨灭的兴趣又复活了少许。听见张易之的话,他立即爬起身来,跟在张易之身后而行。
张易之看见张昌宗并没有大碍,大大放下了心。原本,他刚刚认出张昌
宗的时候,心都已经凉了。在这样一个夜晚,躺在地上的人除了死透的,基本就剩下那半死不活的了。张昌宗那样地躺着,嘴里还发出那种轻微的,却蕴含着深切痛苦的呻吟声,张易之岂能不疑心。
张易之一直都希望张昌宗能离开皇城回家。就算他无所事事,整日介在街头混迹,什么正经营生也不去理会,也比在宫里当面首要强很多。他忽然发现,这次的宫变是说服自己这位兄弟的契机。
宫闱这个地方,你若是不接触它危险的一面,很难不被它绚烂多姿的外表给迷惑。以前的张昌宗,就是一直被它绚烂多姿的外表所迷惑,眼中只有荣华富贵,只有那种为所欲为的快意,今晚的事情却能够让他看清绚烂背后的危险。这次死里逃生是幸运,下次呢?下下次呢?
张易之在心里头组织着语言,决定趁着这次的机会,先把张昌宗弄回家中,然后趁机说服他不要再回皇城。现在的张易之,对此有了信心,因为如今的张家多了一个秘密武器——韦兰心。母子连心,只要双方把误会都祛除掉,韦兰心的话自然是要比其他人,包括张易之本人都要有用的多。
想一想,张易之说道:“我现在还有点事情要去一探太平公主府,你先自己回家,哦不——”
他蓦然想起,张家也是叛军的主要目标之一,也不安全,而太平公主府那边,张易之是不可能带着张昌宗一起过去的。略一沉吟,张易之叫过一名士兵道:“你现在领着我六弟到你们自己家避一避,明天找个无人的时机,再把他送回张府。”
那士兵和一愕:“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太平公主府如果有危险,多你一个不多,若是没有危险,少你一个不少,你尽管领着他去便是!”张易之断然道。
那士兵只好应了一声。张昌宗现在脑子里还是昏昏沉沉的,他对于张易之不让自己径直回家,却让他去一名士兵家中暂避有些疑惑,但却没有发问的欲望,默默地接受了张易之的安排。
与此同时。明德门前,正在发生着一场对峙。
右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腰悬佩剑,神情威武而冷峻,先是出了名将的风范。而在他的身后,一百多名羽林卫士兵,却是神色各异,一个个目注着城楼之上,不停变换着神情。
这时候的武则天,重新恢复了她作为一个七十多岁老妇的模样,苍老而无神,只是在上官婉儿的搀扶之下,才能勉强站立。这让伸手扶住她的上官婉儿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恍惚,仿佛方才那个健步如飞的老人家,并不是眼前的这个女子,眼前的这个老人家虚弱得连一阵微风都能把她吹倒,如何能发挥出那种跑步速度呢?
武则天的眼中,泛起极端真实的悲愤。她的脑海里,还在不时地回放方才的那个画面。张昌宗那无奈的眼神,就像是一把扫帚一般,总在她的心里头扫来扫去,而张昌宗那无奈的呻吟声,就像一把铁锤一般,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她的心灵。纵然她是一个具有钢铁一般冷硬心肠的女皇,这时候也感觉到了
一种浓烈到极致的愤懑。
“若是方才躺在地上的,换成是他,我会不会丢下他一走了之呢?”蓦然间,武则天的心下闪过这样的念头。她发现,自己的答案居然是不会!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但那个人若是“他”的话,她宁愿自己立于危墙之下,也不愿“他”那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自己眼前!
这个念头让武则天羞愧。因为她早已把“他”尘封进了她记忆的深处,从不会翻出来,以至于就连她自己都觉得,“他”不过是自己当时的向往而已,一个好的臣子,比一个好的情人,对她来说更重要。
而现在,这个发现让武则天极为愤懑。对自己愤懑,也对叛军愤懑。对自己愤懑,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对不起“已经死去”的张昌宗,不但在关键时刻抛弃张昌宗自己逃走,还把他在自己心里头的位置,放在别人之后。对叛军愤懑,理由则更加简单——他们逼死了张昌宗,而这,就足够构成武则天毁灭整个世界的全部理由了。
城楼之上,几十名城门守军在那城门郎的率领之下,一字排开,齐齐地将兵刃对准下方。他们都十分紧张,也十分的兴奋。今晚对于他们来说,是一次极大的危险,也是一次飞黄腾达的良机,他们都决心要抓住这次机会,彻底翻身,登上梦想的高位。
“朕承跸多年,夙兴夜寐,自问还算勤政。中间,朕也曾有一段时间,被小人蛊惑,做出了一些违背朕本意的事情,但得到朝中忠义大臣的提醒之后,也是一一拨乱反正。如今,我大周海内升平,对外的大战,更是连战连捷。就算是对尔等羽林卫,对你李多祚本人,朕也自问一向是量才使用,并没有半分亏欠之处,尔等今日围驾,却是为何?”
武则天的声音不大,却远远地传播了开去,场中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李多祚道:“陛下见谅,臣等并非是要逼宫,实在是因最近朝中奸佞作祟,弄得人心惶惶。正如陛下所言,臣等食君之禄,不能不忧君之事,出此下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只要陛下肯交出那奸佞之臣张昌宗,灭其全族,然后传位给相王,臣等甘愿自缚于陛下之前,单凭发落。”
李多祚一言方了,武则天这边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他身边的士卒却是窃窃私语起来:“不是只杀张昌宗吗?为何还要灭族,他兄弟张五郎可是我大周朝的干臣哪!”
“就是!还有,当初不是说不逼陛下退位的吗?怎么却要让她让位于相王?”
“……”
李多祚的神色渐渐变了,他忽然意识到,今晚的事情要失败了。宫变这种事情就是这样,士兵是胁从,如果一开始就斩杀了对方的首脑,让士兵没有了退路,后面不管做什么,他们都只能跟着。而今天晚上,李多祚可谓什么重要人物都没有杀,径直围住了皇帝,士兵们没有经过鲜血的刺激,还没有眼红,面对皇帝,信心难免动摇。
武则天看见这一幕,笑了,喝道:“楼下诸位听着,今夜之事,悬崖勒马者概不追究,杀李多祚来献者,有功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