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王宫里,一片肃杀。
这倒不是因为早春的寒意造成的,纯粹是人为的因素造成。试想想,如果一个地方从原先的人烟罕见,忽然变成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是不是会显得肃杀一些呢?尤其是,这密密麻麻的岗哨还个个都把腰间的弯刀给拔了出来,握在手上,好似随时要砍下去一般,这肃杀之气,自然是又要浓烈了许多。
王宫的走廊,其实是相当的轩敞的,只要不是三百斤以上的大胖子,行走在期间,再怎么大摇大摆,都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可是,身子只是颇为壮实,远远称不上肥胖的武延秀走在中间,却战战兢兢,一步一个脚印,像个刚刚开始学步的少年一般。
他那一双大眼睛不时地向左瞟一瞟,又向右睃一睃,生怕两边的卫士手中的弯刀猛然间向自己劈过来。他的面容本来是十分的黝黑,这时候却是泛着苍白之色,真是很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样子。只可惜,他那模样本就凶猛,和他的这个表情,实在是极端不相匹配,以至于他现在的样子,显得十分的怪异,甚至可以说滑稽。
张易之走在武延秀的身后,形象就从容多了。他也和武延秀一样,左看看,右看看,不过神色间并没有任何的惊怖,甚至连紧张都没有。不拘是谁,在他的眸子里只能看见好奇,好像还有一点淡淡的嘲讽。
经过某一个卫士身边的时候,张易之看见那人高高举起的弯刀显得特别光亮,比其他任何卫士的刀都要光亮不少,便停住了两步,将一双眼睛凑到了那刀子的锋刃下边,嘴里“啧啧”赞道:“真是一把好刀啊,想必饮血不少了。兄弟,这刀子卖不卖?”旋即,他又像是倏忽之间恍然了,道:“我倒忘记了,你只会鸟语,并不会天朝的语言!”
张易之身后的高延福一直板着脸,听见这话也不由地笑了一声,声音尖细。几名卫士听得这个声音,同时侧目。
或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高延福有些忸怩地用手轻轻地捂住了自己的“樱桃小口”,面色羞赧。那一群卫士何曾见过一个“男人”做出这般模样,只感觉肚子里一阵翻滚,差点就当场呕吐。
有时候,恶心人也是一个杀伤力很强的杀招。而这个招数,作为宦官的高延福根本就不需要做作,只需要本色出演就行了。
张易之见了这情形,大感有趣,也是“嘿嘿”地笑了一声,向高延福伸出了大拇指,然后转身追上了武延秀。
不多一会,一行人终于来到了一处大殿,见到了默啜和他手下的文武百官。
“外臣大周淮阳王武延秀、送亲使张易之、送亲副使高延福见过迁善可汗!”三个人学着突厥的礼仪向默啜行个礼,并没有下跪。
默啜显得极为何其,笑道:“免礼了!三位不远千里来到我黑沙城,一路上行程艰难,听说也遭逢了不少的惊险,实在是不容易,本汗在这里代表突厥的数百万牧民向你们表示欢迎。”武延秀讷讷不敢言,张易之连忙道谢。
默啜又道:“对于两国和亲之事,我是极为重视的。所以,前天我刚从战场上退下来,今日便召见了贵使一行。我想知道,贵国的皇帝陛下对这件事,是怎么看的呢?”
高延福身为宦官,打开手中一阵捧着的御书匣,从中取出一份制书,开始宣读。
其实,这制书的内容,大家不用听,都能知道得分毫不差。大抵就是为了表示两国世代友好的决心,特意将淮阳王武延秀送到突厥和亲,希望藉此契机,两国能加强相互的了解,更好地发展关系。
那武延秀听见高延福读到自己的名字,面色愈发的苍白,成了名副其实的“面无人色”。
默啜用他那双深邃而又略带玩味色彩的眸子看着下面的三个人,眼中忽然升腾起一抹笑意。待得高延福读完制书,默啜命人接过之后,默啜忽然笑道:“这位淮阳王,身子似乎有什么不适吧,我看他的面色不甚好哩!”
武延秀低下头去,不敢应声。
张易之看见武延秀这般模样,颇为不语。但他知道,现在的武延秀和自己一样,代表的都是大周的令誉,自己不能让他太过难堪了。当下,他连忙说道:“大汗明鉴,淮阳王只是初到贵国,水土不服,身子略略有些疲乏罢了,并没有大碍。”
“水土不服?”默啜扯着他那口音颇为怪异的汉语说道:“我记得,你们大周还有前面大唐的诸位皇帝,身子都还算硬朗的。尤其是你的祖母,也是就当今的圣母神皇,她老人家今年已经七十七岁,据说还能享受鱼水之欢呢,怎地她的孙儿如此不济?”
包括张易之在内,三个人同时色变。
默啜此言,用大周宫闱中的秘事来说事,算得上是赤裸裸地挑衅了。若是今天不挣回这个面子,大周的脸面也算是被丢光了。
而且,默啜这句话里,有意无意地弄错了一件事情
——武延秀是武则天的侄孙,而并非是孙子。默啜既然是武延秀未来的岳丈,对这件事应该是了解得清清楚楚的,不可能搞混淆。他之所以这样说,唯一的可能就是故意的。
当下,张易之怫然作色,道:“迁善可汗,请你不要胡言乱语!”
默啜略略一愕,继而也跟着勃然变色,道:“张将军,我知道你是上国使臣,不过这等教训之言,也不是你能说的吧!你倒是给我说说,我是如何胡言乱语了,若是说得有理,我愿改正,若是说得无理,就休怪我翻脸无情了!”
默啜声色俱厉,每说一句,下面的武延秀就抖一下,一段话说完,武延秀已经是开始了习惯性的瑟瑟发抖。两边的突厥百官见了,一个个都毫不掩饰自己的笑意,他们以这种很直白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鄙夷。
张易之倒是神色未变,道:“迁善可汗。你乃突厥可汗,非是市井小民,大周宫闱里的事情,就是我们这些大周的臣民,尚且不得而知,你又如何能够知道得一清二楚呢?请你不要说,这是道听途说而言,所谓‘三人在虎’,道听途说而来的东西,自来都不可靠,你却将之堂而皇之地在这朝堂之上说出,实在是令人齿冷。”
“本来,今日外臣也不愿说这些事情的。不过,迁善可汗今日的这些安排,实在是不甚友好,让外臣实在不吐不快。”张易之回过头来,指着外面泛着阵阵刀光的卫兵队伍,道:“我曾听闻,有敌人的两军交锋,一军的使节来到对面的营地,敌人会以刀光剑影来向对方炫示武力。却不曾听说两个本来就友好的国家,使节来到对方国中,只是为了表示友好的诚意,居然也要从如此刀阵之中穿过的。迁善可汗的和平诚意,实在是让人不能不心生疑窦。”
“再者,我家大王乃是当今魏王之子,乃是我圣母神皇的侄孙,并不是亲孙,不想以迁善可汗的身份,也会弄错,本使实在是不解得很,还请迁善可汗务必要满足一下本使的好奇之心!”
张易之这一番话,几乎是在嘶吼,声音极大。其实,他也有些紧张,毕竟这里是突厥的牙帐,四下里全部是突厥人。而这默啜从来就不是一个按常理出牌的人,他就算杀了自己,也没啥稀奇的。可是,他今天也是被默啜逼得没法子,只有硬着头皮反击了。
一番话说完,张易之只感觉自己狠狠地吐出了一口郁气,接下来的事情,就看默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