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齐晟的目光中, 那个男人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换着。
从带着隐隐得意的声色俱厉, 到意想不到的愕然,再到面对死亡的惶恐不安。
特别有趣。
又特别讽刺, 特别可悲。
更让齐晟觉得可悲的,却是那个女子。
在劫后余生的大喜过望之后, 那个女子又开始磕头求饶。
而且, 这一次磕头, 可比刚才用力多了,不一会儿额头就已经红肿了。
因为这一回,她是在替她的丈夫请求。
如果是她自己获罪伏诛, 她固然害怕, 但只是怕死而已。
可人一旦死了, 那也就万事介休, 对活人的事想操心也操心不到了。
如果死的是她的丈夫,那就不一样了。
她的儿子还没有长成, 会不会中途夭折还不知道。
如果没了丈夫, 家里所有生活的重担都要压在她身上还不算,她还会失去生活的依靠。
没了成年男丁支撑门户,不但是外人,族人们也会惦记他们那一点微薄的家产,算计甚至欺辱他们孤儿寡母。
这种日子对她来说,才是真的生不如死。
可是,她如此卖力地替丈夫求情,她的丈夫却并不领情。
那个男的恨恨地看了自己的妻子一眼, 也急忙磕头求饶了起来。
他实在是没想到,这被他用惯用老了的伎俩,竟然会翻车。
平日里在和邻里相处的时候,他们家就是女人打头阵。
撒泼、打滚、骂街,无所不用其极,只为了多占点人家的便宜,替他们的儿子攒老婆本。
而这个男人,就仗着有一张憨厚的脸,一脸的羞恼与无奈,却又永远都管不住自己的妻子。
邻里间都说,他是一个厚道人,只是命不好,没娶个贤惠的婆娘。
就这样,他是既得实惠,又得名声,把所有的恶名,都推到了自己的妻子身上。
他一边利用妻子,一边理直气壮地嫌弃妻子粗鄙泼辣,对妻子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
而他的妻子非但不怨恨他,反而还感激他没休了自己这个名声坏透的女人。
这个男人常常为了自己的聪明而自鸣得意,直到他在齐晟这里翻了车。
在他眼里,甘愿掏腰包养一群不知道哪里的野孩子的慈幼院的老板,那就是一个钱多的没地方花的冤大头。
那些钱财,与其让那些野孩子用了,还不如用在他家狗蛋身上呢。
这样的冤大头,就算发现了自家狗蛋不是孤儿,他只要卖惨哭求一番,应该就能逃过一劫了。
就算不能,他也可以像以前一样,把这些都推到自家婆娘身上。
反正在他的想象里,他自己是怎么都不会有事的。
对此,齐晟只想说:你长得虽然丑,但想的倒是挺美呀。
哪个年代都有法盲,而法盲的共同特点,就是自以为是。
很多时候,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犯罪。
或者想当然地认为,用自己的小聪明,就能轻易逃避法律的制裁。
就像这个男人一样,给自己的妻子扣锅,那是半点情面都不讲。
也幸好大晋的法律与大明类似,女人许多权益都没有,许多责任也都不用承担。
要不然,他今日就得忍着恶心,让这男的逃过一劫了。
如果说,齐晟一开始只是想吓吓他的话,这会子对他的厌恶之情激增,就是真的想给他个教训了。
但薄夫人却对他摇了摇头,低声请求齐晟从轻发落。
因为,身为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女子,薄夫人太清楚这个女人为什么替自己丈夫求情,比替她自己求情更卖力了。
齐晟微微蹙了蹙眉,叹道:“念在你们是初犯的份上,我就不带你们去见官了。”
他故意顿了顿,等他们他们面露喜色之后,话锋一转,冷声道:“不见官,就是私了。你们拿二十两银子,赔偿慈幼院的损失,此事便作罢。若不然……哼!”
剩下的话,齐晟虽然没有明着说出来,但也足够他们自己脑补了。
——如果不同意私了,那就去见官,等待他们的,只有斩首和流放这两条路。
原本他们所倚仗的,就是慈幼院主人的善心。
当他们发现,慈幼院的主人,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心善时,就只剩下了无尽的恐惧。
这个时候,他们才想起来那一句颠簸不破的俗理:民不与官斗,穷不与富斗。
他们自然是不愿意也不敢去见官的。
只是,私了的话,让他们到哪里去找这二十两银子?
薄夫人心下不忍,但她相信睿王殿下的为人,知道他提这样的要求,最终目的不可能是为难他们,而是别的什么。
所以,她并没有再替这夫妻俩求情,只等着看齐晟如何行事。
齐晟冷眼看着,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之后,吩咐王进宝,“去,把他们家那小子还有两个丫头都带过来。如果他们拿不出钱,就把那三个孩子卖了抵债。”
此言一出,那个女人立刻尖叫了起来:“不能卖了我的狗蛋儿,狗蛋儿就是我的命根子呀!不能啊,不能啊!公子,公子,民妇求求您,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公子…………”
至于两个女儿如何,她只字未提。
倒是她男人有点脑子,开口就说:“这位公子,草民就狗蛋这一条骨血传承香火,求您大发慈悲,饶了他吧。草民那两个女儿,随公子处置。”
正好被王进宝领着走到门口的两个丫头心底一寒,大一些的那个眼泪已经出来了。
那个叫狗蛋儿的男孩儿看见自己爹娘,就像是找到了自己的倚仗,甩开拉着他的姐姐,一瘸一拐地跑到了自己父亲身边,喊了声,“爹!”
“诶。”
那男人应了一声,下意识地露出了笑意,一双眼睛迅速在自己儿子身上巡梭了一遍。
见儿子站得不自然,男人脸色一变,紧张地问:“狗蛋儿,你怎么了狗蛋儿?”
被亲爹这么一问,狗蛋儿的一腔委屈终于有了发泄的出口。
“爹,他打我!”狗蛋儿指着齐晟哭喊。
他以为,只要自己一哭,他爹就会像以前打他姐姐一样,把这个欺负自己的人毒打一顿。
她娘也会扯开嗓子,一边骂骂咧咧地替自己助阵,一边小心翼翼地哄自己。
可是这一回,他却只等到了瑟瑟发抖的爹娘。
“爹?”
他疑惑地喊了一声。
齐晟冷笑了一声,吓唬他,“你爹马上就要把你卖给我了。到时候,照一天三顿打你!”
狗蛋儿愣了一下,哭得更加凄惨了。
他边哭边喊:“爹,娘,我不要挨打,我不要挨打,你们别卖了我!哇……”
儿子一哭,那真就跟剜他们的心一样。
夫妻二人是哄孩子也不是,向齐晟求情也不是。
齐晟就那么冷眼看着,一边自有机灵的女官替他说话。
“你们说的好听,这是打量我们主子年纪小,好欺负呢。谁不知道,丫头片子根本就不值钱。”
丫头片子不值钱。
这是这对夫妻的心里话,所以他们自己说着“把两个丫头都给您”也心虚得很。
闹了好大一通之后,接到齐晟眼色的薄夫人才再次开口替他们求情。
“殿下,依妾身看,他们是真舍不得儿子。不如殿下就罚他们些别的,放了他们儿子算了。至于这两个丫头,□□一番,也能做些活计。”
夫妻二人立刻打蛇随棍上,“是呀公子,我们家两个丫头很勤快的。”
他们一边极力推销自己的女儿,那女人还用力拉扯着自己女儿往前,叫她们跪下磕头,替自己弟弟求情。
或许是出于习惯,那女人一上手,就掐住了女儿手臂上的一点肉使劲拽。
两个丫头疼得泪眼汪汪,却又不敢哭出声,怕引来更痛的毒打。
齐晟两辈子也没真实地见过这样的场景,当即就皱了眉。
但他心里清楚,如今火候还不到,他还得再忍一时。
直到薄夫人再次求情,齐晟才露出一副勉强之色,“好吧,我不要他儿子。打他一顿板子,也就罢了。”
王进宝听见自家主子的话,立刻就让人绑了那个男的,按在地上打了一顿,打得皮开肉旋,疼得他惨叫连连。
那个女人只顾着捂住自己儿子的眼睛,还是两个丫头不忍心,哭着替自己父亲求情。
齐晟不忍心再折腾她们,抬手让人把那恶心人的一家三口扔了出去。
“至于这两个丫头……”
有这么多人在,自然不会让他为难,立刻就有两个女官把两个丫头领了下去。
薄夫人道:“殿下放心,过不了多久,她们就会真正开始新的生活。”
齐晟勉强点了点头,紧皱的眉头是半点都没有松开的意思。
见他如此,薄夫人叹了一声,“妾身知晓殿下心慈。只是,这个世道就是如此,女人离开了男人,没有独自谋生的能力,下场会十分凄惨。”
“我知道。”
齐晟喃喃道,“我知道的。”
怔了许久,他叹了一声,暗道:看来,有些事情,是不得不提前了呀。
“夫人,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薄夫人不敢耽误他,忙道:“殿下请便。”
齐晟回宫之后,就让人去钟粹宫传话,说是想念母亲,要去给母亲请安。”
这虽然不合规矩,但如今淑妃独掌宫权,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他们只会说睿王殿下孝顺。
等他到了钟粹宫的时候,收到他传的消息的玫妃也已经到了。
淑妃拉着儿子说了会子话,便找了个借口出去了,把空间留给了明显是有事的两人。
齐晟只觉得心里有一股力量在激荡,几乎要冲破胸膛,外在的表现,就是十分急切。
他直接了当地问:“娘娘是理科生,可画得出珍妮纺织机的图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