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正辉推开厚重的房门。站在门口等待。

邵谦修正坐在他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面，抽着“熊猫”卷烟。烟灰缸里已经有四个烟蒂。都还微微发烫。

邵谦修是老烟枪了，但那是几十年前，他还是一个杀的满身血污的兵的时候。自从他成为长老院长老，已经有十多年没有抽烟了。今天他却破了十年的戒律，不停地抽，郭正辉觉得那一条条缭绕的烟就像疑惑焦虑的白蛇。邵谦修脸色一如往常，但他眼神涣散，陷在巨大的迷茫里。

郭正辉有些不安。他做邵谦修的秘书已经七年多了。还没见过邵谦修如此焦虑过。

“正辉，抱歉得让你稍等一会。”邵谦修点点头示意郭正辉进来，他指了指桌上厚厚的文件纸，“头羊任务的结束书，我还没想好怎么写。”

郭正辉进屋关门，坐到办公桌对面。

“这次任务的结束有太多疑点。我已经看了整支探索队队员的回忆报告。马烨、何知乐、李隆杰、叶甫盖尼、尹梦诺、窦豆，他们每个人都如实写了这次任务里他们的经历。按理说这么多诚实的孩子目击同一事件，真相应该就在他们的回忆报告里。但我越看，反而越觉得忽略了什么东西。”邵谦修缓缓地说，顿了许久，把烟在烟灰缸里捻灭，继续讲下去：

“整个头羊任务，前90%的事都已经非常清晰了，这90%里，各个队员递交的回忆报告口吻都完全一致，也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唯一的疑点在于最后决战风魔。两天前风魔的尸体标本已经送到了学校博物馆，风魔死了，这是事实，否则我们的年轻人们也不会活着回来。杀死风魔是一个壮举，但是，究竟是谁完成了这个壮举？”

“不是马烨么？”郭正辉有些困惑。

郭正辉这两天已经听到了一些传言，异协高层正拟定对马烨实施重奖。马烨在此次任务中绽放了极强的战斗意志，不惜发动爆血这样自杀式的攻击，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反杀风魔救下全队，居功至伟。这样的功臣如果荣获重奖，有利于鼓舞整个异协的专员。但是马烨现在还在ICU病房抢救，尚未脱离死亡线，因此异协的奖赏通知还没有下发。

“我有怀疑。马烨确实拼死作战过，这一点我深信不疑，他是不可多得的战士。我怀疑的是，他的拼死攻击，是否是导致风魔死亡的直接原因？也就是说，我感觉，真正杀死风魔的……恐怕另有其人。”

郭正辉沉默。表情错愕。他看过这只队伍的资料，知道每个队员的实力。有杀死风魔那种东西可能性的只有马烨一个人。邵谦修在怀疑什么？

“马烨自己的回忆报告上声称，他爆血以后就神智恍惚，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停攻击风魔到力竭为止。风魔显出本体后，以极高的速度冲撞他，他对撞过去，记忆就中断了，他晕过去，休克。再睁眼已经是在ICU病房。神智依然不清晰，靠口述给护士记录下这份报告。”

“窦豆、李隆杰、叶甫盖尼、何知乐、尹梦诺的报告书陈述一致，马烨去迎战风魔时，他们在二号越野车上飞速逃离。车驶出一段时间后，巨大的响声和极猛烈的暴风把他们的车抛得翻滚起来，他们当场就震的晕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听到远处轰隆的响声，又相继醒来。风魔制造的雨云已经消失，说明风魔此时已经死了。”

“那么疑点就出来了，风魔死亡的瞬间，整支探索队都处于昏迷状态。没有人目击到那个瞬间。风魔被马烨杀死，只是‘我们以为的’。根本没有证据。”

“可是除了马烨还能有谁呢？当时那片战场上只有风魔和我们派遣的这支队伍。是马烨和风魔本体毁天灭地的撞击杀死了风魔，其他人乘坐的车被冲击波掀翻震得昏厥，而马烨也因为冲力过大而休克，合情合理。”郭正辉分析。

“何知乐。”邵谦修忽然说。

“何知乐？他怎么了？”郭正辉下意识的问，随即反应过来邵谦修是在说，杀死风魔有可能是何知乐做的，皱紧眉头，“怎么可能？！除了窦豆之外战斗力最弱的就是他了？任务开始前他的血统评定已经出结果了，乙级，连甲－都不是！”

“所以我已经秘密让医生重新给他做一次血统评定。”邵谦修说，“我怀疑之前的血统鉴定出了偏差。因为这次头羊任务，何知乐的行迹的确疑点重重。”

郭正辉坐直，摆出认真听的姿态。他心里还是觉得这个论断无比荒谬，但是他相信邵谦修，邵谦修的眼光总是刀子般老辣，很多时候能看出来一般人注意不到的地方。

“马烨和风魔本体拼死对撞。掀起排山倒海的风浪。二号车被掀翻，车内所有人昏迷。许久后他们听到远处的响声。相继醒来。但车里的人发现，何知乐不见了。”邵谦修说，“李隆杰前往寻找，在离风魔尸体百米的地方找到了重伤昏厥的何知乐。那个地方距离翻倒的越野车，有足足一万米。”

“这一点协会高层已经盖棺定论了。二号车众人昏厥时，何知乐比其他人先醒来，这时候他听到四周已经没有声息，揣测马烨已经杀死了风魔，他放心不下，以惊人的勇气和毅力奔跑返回，寻找马烨的下落。但因伤势过重，没有找到马烨就昏厥了。协会高层决定在重奖马烨的同时也给何知乐颁发勋章，表彰他的勇气。”郭正辉陈述。

“协会高层的人很忙，他们把控全局，各种事情多如牛毛，不会深入思考这种任务。他们只是想当然。”邵谦修摇头否认，“何知乐自己的报告书里，并没有提到他返回去。他只写到翻车昏倒，再醒来已经是学校的病床。他已经从刚果回到了桂林。”

“或许是重伤导致的失忆？要知道失忆这种事在伤员里很常见，人脑不是什么玄之又玄的东西，只不过是复杂的机器，机器轻易就会出错。”郭正辉揣测，“医生也说了这次任务的几个队员都有不同程度的脑震荡和精神问题，比如叶甫盖尼，几天前他早起刷牙时漱口，把牙膏沫和漱口水全咽下去了。他忘了牙膏要吐出来。”

“真的有如此巧合吗？别的都没有忘记，偏偏最惊心动魄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邵谦修反问，“我们姑且认为是何知乐失忆。可是不要忘了。之前我们对何知乐进行体能检测，1000米跑他花了足足四分十一秒。跑完以后他就坐在地上干呕。他的体能是如此差劲，几乎可以说不及格。而李隆杰后来是在哪里找到的他？距离越野车一万米的地方。一个跑一千米都想吐的人，跑一万米？在激战和昏迷初醒过后一口气跑一万米？”

“更何况何知乐的病例你也看到了。全身上下都是严重却非致命的伤。就像是他在车底下被反复碾过。但幸运地没有被压爆内脏。”

邵谦修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看到郭正辉已经变了脸色。郭正辉满脸荒唐之色，邵谦修已经讲的够多了，何知乐的行迹确实诡异。可郭正辉实在无法相信一个如此弱鸡的小青年会在杀死风魔这种事上扮演什么重要角色。

“最后，他也不是个有勇气的孩子。”邵谦修说，“孤身冲入暗夜迷雾，是一个怯懦的人能做出来的吗？”

漫长的沉默。

邵谦修继续抽着卷烟，眯着眼，眼光叫人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郭正辉知道邵谦修为何如此焦虑了。这次任务对他这个指挥官来说来说并不轻松。李隆杰险死环生。马烨还在抢救，生死未卜。虽然最后任务是结束了。执行任务的专员们伤重而狼狈，偏偏最关键的风魔之死还疑点重重。邵谦修焦虑，是因为他觉得局面脱离自己的预想和掌控了。如果有什么事情十分反常，那么很可能在暗处已经出了大问题。

郭正辉等待许久，邵谦修终于拿起桌上的钢笔，开始写“头羊”任务的完结报告。邵谦修是这次任务的总指挥和总负责人，他要为这次任务的全过程进行一个盖棺定论。随后这些材料会封存在异协的档案库里，长久保存。

“记得之前天幕对何知乐的捕杀么？”邵谦修忽然开口打破沉默。

“或许天幕知道些什么，关于何知乐这个孩子的密辛。但是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何知乐还在养伤。等他伤好，我再见见他，印证一下我心里的揣测。”邵谦修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凶狠，迅速又消失，“天幕……我真想把他捉过来审一审，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让他把他那些肮脏和不肮脏的秘密都吐出来。”

“天幕是老对手了啊，我年事已高，有生之年，我能割下你的头颅么？”邵谦修写完了，把桌上大堆的材料推给郭正辉，他眯上眼躺在椅子上，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