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面肠，咸牛肉土豆泥，奶酪通心粉。”四号长老点餐，“再来一小杯酒吧，啸鹰赤霞珠干红。”
“一条烤羊腿。一杯清酒。”五号长老简短地说。
“一碗糁，四根油条，炸酥。”邵谦修最后说，“再切几条苹果丁。”
没有几分钟，早餐就做好了。每位长老的口味都是基本固定的，因此厨房其实很早就提前准备。长老们一点完餐，厨房发现还是那老几样，立刻就能上菜。
门开了，先进来的不是推着餐车的厨师，而是五个工作人员。
屋里的六名长老，只有邵谦修能自己用餐。其他几位，都需要被人喂。
五个工作人员蹲跪在五名长老旁边，帮他们戴好餐巾，摘下呼吸机。随后，六名戴着高白帽子的厨师推着六个小餐车，推到每位长老面前。工作人员开始拿着各种餐具，一点点地把食物喂给几名长老。
每喂几口，工作人员就要停止，帮长老们把呼吸机戴上，喘几口气，再继续吃。仿佛长老们不是在温暖的别墅里吃饭，而是在海底进餐，不吸氧气瓶就会憋死。
邵谦修早早地吃完了，让工作人员把餐具收走，静静地坐在躺椅上，看着其他长老。
“这可能是我和诸位吃的最后一顿餐了。”一号长老忽然开口。
所有咀嚼的长老闻言都停住了，转头看着一号长老。
“怎么？”邵谦修微微皱眉。
“我胃里的瘤子已经越长越大了。”一号长老露出微笑，眼神里却有一丝悲哀，“人家都是世纪老人。我是双世记老人了。要是前几年，身体里长了什么，还能开刀拿掉。可人就像植物一样，是会慢慢枯萎的。”
别墅里静的落针可闻。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地听着一号长老说话。大家都意识到这是一场告别，甚至，准确的说，是一场永别。这个屋里公事的几个人中将会少一个。就像一排燃烧发光的蜡烛有一个烧尽了。
“我这个岁数，实在是经不起折腾了。没法做手术或者放疗化疗了。普通人半麻的药量，对我来说就是致死的剂量。推上手术台，等着我的只有两种下场，要么不打麻药活活疼死，要么打了麻药像安乐死一样睡去，再不醒来。”
“所以我决定，有尊严地死去，还有，在临死前做一些想做的事。我花了很长时间想怎么告别，但思来想去，就现在吧。”
“诸位，和大家共事了许多年，中国有古话，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现在，我正式向大家告别。再过一个小时，专机会来接我，我会离开这里，不再回来。”一号长老最后说，语气像是舞台剧拉下大幕，灯光熄灭。
长久的沉默。屋里只听得见呼吸机的滋滋声和壁炉里火焰舔舐的松木噼啪作响。
“去哪里呢？”邵谦修打破沉默。
“具体我也不知道。我会独自开着飞机到太平洋上空，在没有陆地的地方飞，一直飞，飞到燃油耗尽为止。然后坠入大海。”一号长老说。
……
……
市郊，偏僻的黑旅馆。
二层，唯一住人的房间。
下午的阳光，正是最明媚的时候。虽然拉了窗帘，但阳光还是透过窗帘照进来。何知乐坐在桌子前，打开电脑。
“我有个主意。”何知乐说。
“什么？”阿黄问。
“告别信，写一些告别信。”何知乐说。说完他轻轻咳嗽，嘴里喷出星星点点的血沫子来。
“告别信？”阿黄诧异，“你窝在这里，不出去，不合外界联系，不就是为了静静死去，不引起别人伤心么？可是一旦你写了告别信，他们就知道你还没有死，肯定会天南海北天涯海角地找你，掘地三尺也会把你找出来。到时候他们再眼睁睁看着你死去，悲伤更甚啊。”
“我考虑到这一点了，放心，我的告别信就算发出去，他们也不会知道我暂时还活着。”何知乐说，“你知道网上有一种软件吗，可以发布定时邮件那种。”
阿黄一怔，想明白了。
“你把这封告别信说成是许久前写的，然后发出去，伪装成定时发布的电子邮件？”阿黄沉思着点点头，“这样似乎是可以的。”
“时间不等人。那么我现在开始写吧。明天早上还不知道能不能醒来，全写完再睡。”
何知乐说着，在电脑上打开Word，开始敲键盘。他的指甲已经尽数脱落，手指头肿的不像样子，有时一次会按下好几个键，只得不断退格，重来。
……
……
“致亲爱的父母：
很长时间不见了，你们还在追踪北极熊吗？
这几年我看新闻，北极熊好像过得很惨的样子，冰川一块接一块地垮掉，像微波炉里的黄油一样。北极熊没有冰面趴着睡觉，都被活活淹死。
我现在正在岘港的lpt。lpt是一个隐秘的地下城市。声色犬马的秘密娱乐场所。至于为什么我会来这里，这说来话长，就不怎么解释了。
我的房间外面都是脚步声。那是正在抬装备箱的战友们。装备箱里是一些机枪炸弹之类的东西。他们穿了很厚的黑皮靴，那种皮靴可以适应任何地形，玻璃碎片也不会扎破。缺点就是太沉重了，踩得地板咚咚响。
我们发现了鬼蛊党在岘港的老巢。那是一栋建在偏僻地带的摩天大楼。再过一个小时，我们就要出发去攻打。趁还没有开拔，我躲在房间里给你们写这封信。
很久没见了，我非常思念你们。
我不知道鬼蛊党老巢里会有什么。总之不会是唾手可得的地方，必然有一场硬仗。
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生老病死，我不想走捷径。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说不清会不会有万一。
我写下这封定时邮件。如果我能平安归来，我可以把这封邮件删掉。如果我回不来，这封邮件会在一段时间后发出，到你们的邮箱上。
所以，你们收到这封邮件，说明我已经离开。不要为我过度悲痛。
所谓英雄笑作我是不甘当平庸的人。
在异协的这段时间，会是我非常难忘的回忆。每一天都充实而快乐。我看到了一些普通人穷极一生看不到的东西。我做了许多救人的事。我认识了许多情真意切非常有趣的朋友。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吃了很多苦，也享受许多。
我听说所谓见世面就是吃过苦享过福。我还听说人生下来就是为了去看世界的。所以在异协的生活，让我此生无憾。
有句话说年少言志不言愁。不过这是封告别信和身后信，得说说我的担忧。”
何知乐一个字一个字地继续往下敲，开始倒苦水，大概就是怕自己死了以后父母晚年孤独无人照料之类的。劝父母大人好好锻炼身体，争取在施瓦辛格的年纪也要有施瓦辛格的体魄，以后就能好照顾自己。
最后何知乐附上了自己的银行账户和密码。这几次协会任务他也攒了一大笔钱。够父母出去夕阳红旅行好几十次了。
“第一封信给父母，孝子啊。”阿黄竖大拇指。
“应该的应该的。”何知乐笑笑，“不过说实话，我现在这副树精般的模样，就算在街上和我爹妈走个照面，他们也不会认出来我吧？”
“能认出来的。”阿黄却说。
“能认出来？”何知乐将信将疑。
“亲生骨肉和血脉相承的人之间，有非常奇特的联系，能跨越时间和空间的隔阂，感受到遥远的存在。”阿黄笃定地说，“你告别信里的说辞可能会骗过你的朋友们，但很难骗过你的父母。”
“此话怎讲？”何知乐不解。
“比如今晚你死去。上千公里外极地的科考船上，你熟睡的父母会猛然惊醒。他们发现夫妻双方同时惊醒，心里空落落地惶惶不安，就会知道你死了。抱在一起痛哭。”
“真的假的？听上去……很离谱。”何知乐皱眉。
“真的。一定会这样。”阿黄只是说，“事后他们会发现你没有死在着火的大楼里。而是又活了许多天。”
何知乐叹气。万一真的如阿黄所说，那也没有办法了。
“罢了罢了，写第二封吧。”何知乐说。
……
……
“亲爱的尹学姐：
现在是突击鬼蛊党大楼的前一小时。我在房间里写遗书。外面脚步蹬蹬乱响。lpt的卫士们正在般机枪的箱子。
我的遗书很好写，毕竟我没什么产业也没多少钱。简单交代就完事了。
所以我打算给我的好朋友们都留一封信。放在定时发布的秘密邮箱里。如果我能平安归来，我会取消这些信的发布。如果我回不来，你们就会在一段时间后，收到这封电子邮件。
如果你看到这封邮件，说明我已经死去。
你是我在协会认识的第一个人。我被鬼蛊党的人困在家里时，是你最早抵达拯救我的。那时候我感觉你就像劈开雨云降下光芒的天使。黑暗的世界一下子阳光明媚起来。
不贫了。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俗语说，要问山下路，顺问过来人。我能进入协会工作，并适应新生活，90%要得益于你的帮助。
我想不出什么能报答你的。虽然有句话说，用钱买得到的都是便宜的。但我还是只能给你一些便宜的东西。
我在银行里租了一个小保险箱，里面放了一小把钻石。
老鬼你还记得吗？布吉马伊的老鬼。布吉马伊是全球数一数二的钻石产地。钻石在那里就像土里的蚯蚓一样多。我在路上抠了一些，本来打算自己留着，将来找对象时给她打一条华丽丽的钻石项链。现在看来这纯属做梦。
所以你和窦豆把那些钻石拿去吧。可能成色不太好，但是一人打一条bulingbuling的手链是没问题的。按理说我应该也给马烨和李隆杰一些，可是想想他们不缺这个，闪亮亮的宝石还是给女生比较合适对口。
有时候，深夜里躺在床上，我会想，协会和你都不过是一场黄粱梦。
黄粱一梦的故事曾让我思索很久。
唐沈既济《枕中记》里说，卢生在邯郸旅店住宿，卢生入睡后做了一场享尽一生荣华富贵的好梦，他进京赶考，中状元，封大官，娶妻生子，生活富足快乐，度过了一生的时间。醒来的时候，却发现几十年经历都是梦，连旅店主人煮的小米饭还没有熟，因有所悟。
我想我下一次醒来，会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备考的教室里。一切不过是上课打盹，老师刚刚点了我的名让我回答问题，把我吵醒了。
我会从书桌上抬起头，在椅子上坐直，嘴巴还打着哈欠，旁边的同学强忍笑意，一副等着看笑话的样子。教室窗户外面阳光正暖。
那是我一场回不去的美梦。
我应该有很多话要给你说的。但是时间不太够了。许多话也不知道如何说起。
那么就这样吧。
再见。
何知乐。”
……
……
“亲爱的窦豆：”
何知乐敲下第一行，已经累的不行了。肠道又在作响。何知乐艰难地站起来，去厕所。粪便里带着血液和黏液。黑红绿三色在马桶里交织。
“感觉自己像是在融化似的。”何知乐冲马桶，自言自语地说。
回到电脑桌前，他累的不想打字，直接把上一封邮件的几段开头复制黏贴过来。
“现在是突击鬼蛊党大楼的前一小时。我在房间里写遗书。外面脚步蹬蹬乱响。lpt的卫士们正在般机枪的箱子。
我的遗书很好写，毕竟我没什么产业也没多少钱。简单交代就完事了。
所以我打算给我的好朋友们都留一封信。放在定时发布的秘密邮箱里。如果我能平安归来，我会取消这些信的发布。如果我回不来，你们就会在一段时间后，收到这封电子邮件。
如果你看到这封邮件，说明我已经死去。
不要为我过度伤心。
有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也有话说，天涯何处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