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旁摆一张棋桌,四方有石质圆凳,高墙点缀了夕颜花,廊檐下挂了鸟笼,笼中的黑羽八哥学会了丫头们的声音,“姑娘”、“姑娘”的叫,恰在八哥叫的同时,倒坐抱厦的迎春房里,司棋、绣桔也在劝二姑娘要强硬一些。
那迎春的乳母王嬷嬷,腰背不是十分佝偻,却拄了梨木拐杖,一进来还甚是和颜悦色,老脸笑得如菊花绽放:“姑娘,一对银镯子,是我拿了典当的,这个老婆子赖不得。”
“罢了,我又没跟嬷嬷要。”贾迎春无甚表情,宽袖之中,柔荑微摆,径直在里间通往外间的长凳缓缓坐下,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嬷嬷赎回来就还,不赎回来就算了,我也不怪你,大家息事宁人好些。”
司棋、绣桔对王嬷嬷冷笑,绣桔首先不干了,道:“姑娘倒把事情想得轻松,那我们呢?姑娘的起居妆奁、服饰,是咱们伺候,大太太、老太太若是问起来,还不是咱们先顶缸?生事的没事,没事的反而有事了,这算什么?”
这倒是实在话,绣桔也并非多么爱戴、护着迎春,而是这种事情很容易让她们负责任。
司棋是迎春丫头中年龄最大的,这种丫头可不比一般奴才,是实打实的“副小姐”,饭菜都可以单叫,她双手抱胸,看戏,不说话。
王嬷嬷凹陷的眼睛,冷冷瞅两个丫头,兀自在一个圆凳上坐下,自恃乳母身份,不把二人放在眼中,“呸”了一口,老神在在地自己倒茶喝,宛如自家一般。
这老货得寸进尺,姑娘又不说话,绣桔气得火冒三丈,却又无法,眼泪掉下来,转身抹,司棋道:“先看看,她总会走的。”
住儿媳妇听见婆婆的声音,轻手轻脚地进来,穿着都很体面,是缎服。
王嬷嬷的儿子叫王住儿,听王熙凤使唤,住儿媳妇就是王嬷嬷的儿媳妇。
住儿媳妇先大略环视一圈,见迎春二话不说,旁若无人似地坐着看书,眼中闪过一抹得意和轻蔑,很有规矩地进来,含笑道:“说句公道话,我婆婆是二姑娘的乳母,你们看看,谁家的乳母,不仗着奶过的主子得势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是不是?况且,我婆婆没说不还二姑娘,不过借用一下,有什么错处,是也不是?”
绣桔哑口无言,这正是她们没法子的地方,在贾府,年老的下人,地位比主子还尊贵,像赖嬷嬷,来看贾母还要赐座,王熙凤、林黛玉都喊赖嬷嬷“婶子”。
王嬷嬷自然比不上赖嬷嬷,但是她侵占迎春的东西,就像李嬷嬷侵占贾宝玉的东西一样,隔三差五,就偷偷摸摸地进来中饱私囊,贾宝玉都只能发脾气、摔杯子。
绣桔恶狠狠地盯着她们,说不出话,司棋本想回王熙凤处置,但是王熙凤对贾迎春、贾琮只是虚情假意,没有真心关照过,老太太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是大事也不敢去回,毕竟迎春不是贾宝玉、林黛***母这个身份,主子都要尊敬的。
不独是贵族家庭,皇家何尝不是如此,想想天启皇帝朱由校的乳母客氏、康熙皇帝的保姆孙氏(曹雪芹曾祖母)就知道了。
三春的闺房就在这倒坐抱厦,毗邻挨近,不多时,探春、惜春也过来了,还有她们的丫头侍书、翠墨、入画,这些丫头时常聚在一起抹骨牌、刺绣。
……
莲花儿掀开大红猩猩帘毡:“琮爷来了。”
众人愣了愣,也没在意,贾环、贾琮偶尔会过来找迎春玩乐,很平常的事情,唯有绣桔眼睛一亮,眸带希冀……她通知过孙福的。
贾琮进二门时见到贾环、贾兰在门外偷听,他们没进来,他来不及打招呼,慢悠悠地走进来,浏览一圈,这么多人,家宅大乱斗么?
贾迎春起身,她不想闹大,自想姐妹三个,唯独她这里有事,闹大了,未免面子上过不去,可还不等说话,贾琮微笑道:“姐姐放心,没什么的,孙福,进来。”
孙福听见叫唤,来到门口,抬头瞥见那么多女眷,不敢乱看,低下头去:“小的在,爷有何吩咐?”
贾迎春拉住贾琮的手,不明所以。王嬷嬷、贾探春等众女也愕然,贾琮要做什么?
“掴她,把她拉出去。”贾琮语气平淡,右手的食指,指向王嬷嬷。
孙福不愣神,大步走过来,这些老婆子趾高气扬惯了,“啪啪”两声,孙福的大手掌一左一右,打了王嬷嬷两巴掌,王嬷嬷的脸色通红起来,孙福吼道:“走!老货!”
闺房安静了,众女无声地张大了嘴巴……这还是那个不堪的贾琮吗?他……他要干什么?
回过神来,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热度,一半是力量的刺激,一半是众目睽睽的羞愤,摸摸红肿的部分,王嬷嬷真的确定自己被打了,打她的人,还是一个庶子的跑腿奴才!他恶毒地嘶吼:“反了!反了!我要见老太太!我要见老太太!还有没有规矩?!”
住儿媳妇扶起婆婆,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贾迎春急道:“琮弟,你怎么能……她是姐姐的嬷嬷啊……”
“这种嬷嬷,要之何用?贼喊捉贼,监守自盗,得寸进尺,贪得无厌,自己先没规矩,还说别人没规矩。身为弟弟,我怎能看着她欺负姐姐?”
贾琮摆手制止:“孙福!”
“小的在!”孙福气势大增,觉得琮爷和自己都威风极了。
“回去之后,用皂角把右手洗三遍。”贾琮吩咐。
孙福这回愣住了,贾琮冷笑:“你打得是脸吗?那是脸吗?碰了这肮脏的东西,若不洗干净,我可不依。”
王嬷嬷的脸色,红得发紫,紫得发黑,羞辱啊!贾琮这是众目睽睽的羞辱啊!不报此仇,我老婆子还有什么立足之地?她气得喘不通气,拐杖连连踱地,破口大骂,喊着要见老太太。
“你要回老太太,就去回,我叫大太太来处理,看是护着你,还是护着我,不要脸到如此地步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贾琮转头,对绣桔使了个眼色,绣桔出去请邢夫人了。
“你们等着!”住儿媳妇冷笑,她要去回王熙凤,她汉子帮王熙凤做事,王熙凤不会不管的。
邢夫人则是迎春嫡母,有管教的权力。
……
王熙凤带着来旺媳妇、林之孝家的、丰儿等一大帮婆子丫头,威风八面地来了,她喜欢大排场,虽然明知是住儿媳妇的撺掇居多,但是贾琮过来惹事还是令她心烦,她一天到晚有很多事情,当家很艰难,对贾琮愈发厌恶起来,她连贾环、赵姨娘都看不上,怎么会看得上贾琮?
一边安慰王嬷嬷,一边厌恶地瞪了贾琮一眼,王熙凤唉声叹气:“王嬷嬷别动气,这事儿我会做主的,小孩子不懂事,是该多管管……琮儿,前儿二老爷都夸你,嫂子还以为你上进了,没想到还这么毛毛躁躁的,成什么体统?”
贾琮一眼也不瞧她,淡淡道:“是非曲直,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哪边多,哪边少,这里谁都量得出来,嫂子不觉得,你的秤歪了么?物不平则鸣,体统不体统,不是嫂子一人定得了的,我相信大太太会有公断的。”
“你……”王熙凤本是舌灿莲花、能说会道的人,不料这小叔子也是牙尖嘴利,冷冷一笑,忽然绽放笑容,心想:“我且不与他置喙,那样岂不落了下乘,大太太没有亲生儿女,琏儿才是嫡子,我不信大太太会偏袒他……一个上不了台面的毛头小子而已,小娘养的,我和他生什么气!”
才说几句,绣桔果然请邢夫人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