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发现海上出现一座小岛的是船工, 神情最振奋的也是他们。他们将陆九思、江云涯两人认作神仙,神仙要去的地方可不就是仙山吗?有人想起传说中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激动得直打颤。不知道仙山上有没有千年结一次果的蟠桃, 偷偷摘一枚吃能不能长生不老?
陆九思见到众人神色, 忽然警觉, 道:“开慢一点, 先别靠岸。”
海面平直,不会出现望山跑死马那等事。浮阎岛此时在他们眼中已显出山峰般明晰的轮廓, 彼此相距不会超过千丈远, 要是将前后两桅上的风帆张满,全速前, 用不一炷香就能靠岸。
他们马上要靠近的座孤岛,远不是不明就里的船工们心中所想的洞天福地。不说岛上曾发生过多少惨绝人寰的故事,那些眼下还没有离岛的魔修兴许正在虎视眈眈,准备从他们手里夺走海船。
以那些魔修的习性,先逼迫船工将他们送回蓟北道,上岸之后卸磨杀驴也不足为奇。
他不能一人渡海,雇一众船工帮着开船,是钱货两清的买卖。可要是连累他们被魔修缠上,此丢性命, 那便大为不妥。既然是他把些人带出定州港, 他也得把人全须全尾地送回去才是。
陆九思想了想,谨慎吩咐道:“把后桅的帆降来。”
“东家, 都快到岛上, 不必降帆吧。”
“等上岸,仙家能让咱也开开眼,船长长见识吗?”
众船工没察觉到他神情凝, “东家”、“仙家”胡叫一阵,都盼着能跟他上岛看看神仙住的地方。风帆非但没降来,还调整了迎风面,正当着顺风鼓满帆,船只破浪而,快如飞梭。
陆九思无奈地看向江云涯。
比起一众兴致勃勃的船工,江云涯的神情平淡许多,根本看不出他是个离岛多时、盼着归乡的人。他抬手指两人,冷声道:“降帆。”
“仙人,……”
“你们自己降帆,或者我出手。”
同样是众人眼中的神仙,陆九思差不离就是个弥勒佛,平日总是笑脸迎人,不气不恼,叫人难生出畏惧之情。江云涯有迎风斩浪的传闻傍身,又经陆九思抬轿,坐实“老神仙”的身份,说话事自然更有威严。陆九思说了降帆,众人还能磨蹭、打个商量,他一开口,被指中的两名船工不敢违逆,当即跑向船尾,麻利地降风帆。
主桅在前几日已经被狂风摧折,时又降后桅的帆,整艘船只剩下一张前帆还在受风,速大为减缓。
陆九思担心江云涯误会自己的举动,低声解释道:“我不是不想上岛,是担心待会出事。保不住一靠岸就有魔修想要夺船,开慢一些,也好看看情况。”
江云涯点了点头。
陆九思道:“过会儿最好也别让他们下锚,稍离得近些,你我能下船便好。船也不必停在岸边,叫他们把船开走,过个十天半月再转回来,免得在岛边停着的时候出事。”
江云涯道:“我就吩咐去。”
“等等。”陆九思见他转身便走,出声挽留。
要是和船工约好日子,让对方到时候把船开回来接人,就意味着他们走一趟只能在岛上待小半个月。一个生活过十多年的地方,只能用十多天来追忆,未免太短。他随口报了个数,江云涯要是想多留些时日也可以商量,只要在沉岛前离开便好。
他等着江云涯开口,对方却面露疑惑,不解道:“小师叔还有什么吩咐,要一并说他们听吗?”
陆九思问:“你不觉着十天半个月太短了吗?”
“个,”江云涯轻声道,“不要紧的。”
陆九思无奈道:“那二十天?还是干脆和他们说一声,在船上留个传音符,等你什么时候觉着可以走了,再提前两日喊他们回来接人?”
“其实……”江云涯欲言又止,目光轻忽地落在他身上,转瞬又移开,像是怕对视久,就会叫他察觉到心中所思。
是近乡情怯了?
是想要在岛上多待几天,又不好意思开口吗?
以江云涯的性情,样想倒也不奇怪。陆九思想了想,越俎代庖做出决定:“那先定个二十日,再他们留两张传音符。”他从袖口取出一叠符纸,递对方:“他们敬重你,听你的话,你和他们说说这符怎么使。”
江云涯接过传音符,和一众船工交代符纸的用法。
陆九思站在船头倚栏眺望,小心戒备着,唯恐突然从天上海底窜出个魔修。
但直到离岸近,更近,几乎能看清岸边林木,前方依旧死寂一片。非要说有什么异样,那便是近旁树木看着太过密集,不似一般海湾因泥沙淤积、砂土松软,长不出什么高大林木,举目望去皆是光秃秃。
“是岛的东边,原本有一片矮山。”江云涯回到他身边,望远辨识一阵,开口道。
根据蔺云卿的说法,浮阎岛在前段时日向西边倾侧,像是一枚被撞翻的棋盘,西边沉,东边自然翘起。
正因如此,本就多平地的西岸快被海水淹没,岛东地势较高,又朝上抬起些许,状况要好得多。但距离他们审问对方又过去了十多天,孤岛东侧也难逃沉没的厄运。
江云涯辨认出的一片矮山,较低的山坳处都已沉入海底,环抱的两山还露出海面一截,看似成一处海湾。可惜寻常海湾都有沙滩、石崖,里只剩下原长在半山腰的粗壮林木,迎风摇晃。
船工们不知沉岛始末,见状啧啧称奇,感慨道不愧是仙山福境,模样确是和别处不同。
陆九思问道:“都和他们说好了吗?我们就在这船?”
江云涯一颔首。
陆九思拍拍他的肩头,随后一抓稳栏杆,翻身跳了上去。
踩钢索算什么,他在船头扶杆上也站得好好的。
船还会晃呢。
他朝众人双手抱拳,道:“段时日多亏诸位照顾,过两天还有劳诸位来接我啊。”
“是自然。东家当初付的是来回一趟的工钱,我们也不敢昧下一半啊!”船工起哄道。
陆九思低头看向江云涯,示意对方也说些告别的话。
江云涯道:“后会有期。”
船工们这回便客气许多,纷纷道:“仙人慢走。我等都候着仙人回来。”
此时船只已驶入海湾,距离呈合抱之状的山峰不过数十丈之遥。陆九思不让他们抛锚定船,自然也没有人替他铺好登岸的木板。
但些日子的修行不是白修的。
常人只能感到海风拂过,他却能从微风阵阵中察觉到天地灵气的流动。常人看起来不可逾越的距离,对他来说只需几张轻身符便能解决。
陆九思在空中轻盈一跃,不需凭借外,便从船头栏杆落到了山上林梢。
一番流畅的动作引得船工纷纷拍叫好。
陆九思在树梢上稳住身形,频频朝众人回顾。等到目送海船缓缓掉头,驶离道临时形成的港湾,他才放下心来。
微风拂过,没有几片叶子的枯树轻轻晃动。
落下的时候光想着怎样好看,挑林梢,没落在地上。处站着倒是仙气飘飘,可实则没有看起来那么舒服。
他懊恼地拂开不停往脑袋上撞来的枯枝,转头看向江云涯。
对方的眼力比他好上不少,挑个杂枝颇少的梢头站稳。他心中艳羡,平复心境,问道:“你那把剑放在哪了?咱们就去取?”
江云涯看着逐渐消失在视界中的船只,沉默一瞬,才开口道:“不着急的。”
怎么不着急?当时不是说,有件要紧的东西落在岛上吗?除了到处看看,走这一趟最要紧的不就是去取回本命道剑,免得它和座岛一块沉吗?
似是看出他心中的疑惑,江云涯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道:“东西放在那里,早几日晚几日去取,都不会丢。岛沉得那么快,有些地方若是去得迟,就再看不到了。”
陆九思恍然大悟道:“确实如此。你想先去什么地方?”
江云涯道:“先回……小师叔与我住过的地方罢?”
陆九思郑地点了点头,道:“好。”
半晌后,他收回望向漫山枯树、无边梢头的目光,懊丧道:“怎么走?”
浮阎岛全岛倾侧,风景已与旧时大为不同。
便是此时手中拿着一份岛上的地图,按图索骥,多半也分不清东西南北,不是想找的地界已经沉入海底,便是如同两座变作海湾的矮山一般改头换面。
但有些风景,哪怕天地翻覆、沧海桑田,江云涯都找到通往彼处的路。
他斩去杂乱的树梢,对陆九思笑道:“我认得路,小师叔跟着我走就好了。”
陆九思跟着他翻身树,拨开丛生野草,朝着殊为陌生的山林走去。
在他身后,碧海潮生,整座岛又几不可察地朝海面下沉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