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家仆气势汹汹地闯进别院, 冯家管家非但不拦着,还要小意伺候着居中指挥的贵妇人。来观礼的客人一看这情景,便能猜到来者是谁。更何况在座的大多是城中商客, 有不少原本就是冯家故识, 与妇人打过照面。
“见过夫人。”
“冯夫人, 近来身可好?”
“上回托人捎来的百年山参, 夫人感觉效用如何?”
冯夫人看着一张张熟识的面孔,脸色愈阴沉。
她向众人微微颔首, 朝一挥手臂, 家丁领命,粗暴地用壮臂挡开宾客, 大踏步走向长廊。
新郎官与新娘身边也有几名随从,但不是司仪,便是丫鬟,个个手无缚鸡之力。十来名壮丁一走上,这些人吓得花容失色,不用威胁就四散开去。
还站在长廊上的只有身穿喜袍的两人,如同即将面临狂风骤雨摧残的娇花。
新郎一手将新娘护在身后,看向妇人,沉声道:“娘, 今日之事你原本也已答应了。”
妇人冷笑一声, 道:“你甘愿拿出三分利,让族中那些个见钱眼开的都点了头。我不答应又能怎样?还能拦得住你?”
新郎道:“那也不必闹成这样, 失了体面。”
“是谁先做出这等不要脸的事来?你自个儿都不要脸了, 我还给你留什么脸面?你爹要是活到今日,怕是早也羞煞了!”
妇人牙尖嘴利,颇有当年与乃夫走南闯北行商谋生的风采, 便是如泼妇骂街,也自有一股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架势:“我今日不止要闹,还要大闹。都停做什么?还不快点把那狐媚抓来,看我不狠狠掴他的脸!”
停步子的家丁听到主,再次挪动壮硕的身形。
冯家少爷虽做了新郎官,到底也是和他生母一般久经沙场的狠辣人物。趁着先两人交谈的空档,他已暗中朝管家递了眼神,这时管家领着五六名护院匆匆赶到,挡在冯夫人带来的家丁面前,一步不让。
两拨人马对峙廊,各为其主,很快动起手来。
两边的主子都在,这些家丁、护院不敢怠慢,打得那是虎虎生风,拳拳到肉,手中虽则没有武器,耍不出刀光剑影,场面却也煞是好看。
来观礼的宾客不敢靠近长廊,都在远处观望这家中内斗。
其中就数陆九思看得最清楚。
毕竟站得高,看得远,他不仅能看清壮汉们的每一个动作,还能看出两拨人马很快便要决出胜负的苗头。冯夫人毕竟准备充分,带来的家丁多,一对一缠住冯家少爷那边的护院,还能腾出一半的人手。
眼看剩下几名家丁大步上,马上就要如同老鹰捉小鸡一般捉住身形纤弱的新娘,陆九思忍不住扼腕叹了一声。
新娘看着弱不禁风,也不知能撑住让冯夫人掴几巴掌。
这可不妙!
他原指望着冯家少爷能阻拦片刻,但家丁们事先已得了冯夫人严命,就算见着自家少爷挡在身也不退缩,仗着身材壮实,硬要将他挤到一旁。
“唉!”
陆九思见新郎官解围失败,目光微转,弯腰抓住桌上的一只酒盏,朝一掷。
这桌酒席离长廊甚远,他臂力又不惊人,这随手一投,酒盏不过在空中飞出丈许便坠地,骨碌碌滚到另一张八仙桌底。
他动作不停,抽出一根竹筷朝席面上一插,又飞快扬起手,打翻满碟配酒的花生米。
“小师叔,小心!”江云涯见他又是俯身又是挥臂,担心他从圆凳上跌了来,忙绕着凳旁张开双臂,紧张地朝上盯着,随时准备接住他。
澹台千里的目光却是落在那些不起眼的物什上,微微一笑,道:“修行日久,却用术法来对付凡人?”
陆九思一手探入怀中,摸到式盘。
当他指尖触到式盘的瞬间,被他掷出的酒盏、竹筷,乃至颗颗花生米,都暗光一闪,显然在投掷时已附着了他的真气。
“陆师兄,这可不妥!”
“我辈修士,不当利用修为对凡人出手!”
其余弟见他出手,却不是向着那疑似魔修的新娘,而是一众冯家家丁,也顾不得隐藏身份,纷纷开口劝阻。
他们开始修行之日,便听循师长的教训,修行是为了修心,是为了除魔卫道,是为了大道飞升……总之,从踏上修行之路的那日起,他们与尘世间人便像是苍鹰与蚂蚁,再不相扰,更没有自苍穹俯冲而啄食群蚁的道理。
他们想要劝阻陆九思,却见他一拨式盘,看似胡乱抛出的物什已成了一座阵法的阵眼。
再一松手,长廊上便凝聚出无数无形的气劲,如同石块般阻挡在一众家丁身前。
有家丁大步踏上平坦的地面,脚却像是踩中了一块滚石,身子一歪便跌倒在地。
有的冲得太快,一头撞上了廊柱,摸着额头上冒出的大包时还不明白为何自己没长眼撞了上来。
有的分明避开了同伴,不知怎的就和对方撞到了一处,待要分开,又同手同脚地打到彼此,同时跌跤……
弟们一咬牙,纷纷朝他出手,想阻拦他布阵。
陆九思无暇他顾,江云涯却不是易与的。不拘什么术法剑招,根本近不了陆九思身前三尺。
一道剑锋为江云涯所阻,在陆九思身后无力迸开。
“着!”陆九思低喝一声,屈指弹。
远处廊上最后一名还能站着的家丁膝盖剧痛,如同中了一箭,硬生生跪倒在了新娘面前。
十来名家丁横七竖八地躺在长廊上,或是抱着脚叫痛,或是互相指责谩骂。
陆九思见那新娘暂时无恙,收了式盘,转身看向一众同窗。
“怎么了?都看着我做什么?”他无奈摊手道,“修行和他们练武又有什么两样?若是练得勤快,拳脚功夫好些,打起人来也痛快一些罢了。”
“想打谁,怎么打,不还是看我的心意?”
“难不成要我眼见着他们十多个壮汉,欺负人家一个弱……弱男子?”
众弟面面相觑,觉得他这似乎有些道理,但又与他们往日听闻的教训不甚相合。
澹台千里最是厌恶这些繁文缛节、俗世礼法,听陆九思这般说法,抚掌笑道:“这说的不错。若是有了本事,反倒要束手束脚,这也做不得,那也做不得,学了这许多术法又有何用?你说的这,正合本尊心意。”
“可、可万一叫他们见着了,身份败露,岂非打草惊蛇?我等不是还要在城中搜寻魔修么?”有弟小声道。
陆九思道:“赵师弟,先你朝我扔那一榔头的时候,怎么没想着这事?”
那弟羞红了脸,直说自己一时心急,将这事忘了。
陆九思坦然道:“无妨,我动手已……”
“小师叔动手时,我便以剑气为篱,隔断两处声音,旁人听不到此处动静。”江云涯轻声道。
“本尊亦将此处与四周隔开,无需担心身份败露。”澹台千里以指尖抬起罩帽,轻笑一声。
陆九思本想说自己在动手已布了一座隔音阵,旁人只能见他站在圆凳上投了些杯杯盏盏,却是听不着众人关于修习的谈。但有江云涯与澹台千里珠玉在前,他便将这咽下了。
他慢吞吞爬下圆凳,对众人招了招手,道:“走,过去看看那新娘。”
先十多名家丁围上长廊时,宾客们见机都退开了数丈乃至十数丈,这时除了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家丁,靠近长廊处还能站着的就是身穿喜服的两人,还有冯夫人和她身旁的喜婆丫鬟。
陆九思一边说着“借过”,一边挤了进去。
冯夫人面色青白,见无故挤进来个不相干的路人,呵斥道:“你是何人?想做什么?”
“我是大夫,我是大夫。”陆九思蹲下身,飞快的在一名抱腿哀嚎的家丁肩上拍了一掌,“伤得不重,涂点药就好。”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瓶金疮药,塞进那家丁手中。
他布阵时极有分寸,这座垒石阵威力不大,便是在阵中摔了磕了,也不过受点破皮扭脚的小伤。他扔的又是上好的伤药,那家丁试探着往肿痛处涂抹少许,当即便感到伤处一阵清凉,竟也不痛了。
陆九思腿脚麻利,很快便逐一看过各个家丁的伤势。
廊上哀嚎声渐渐平歇,他也走到了新郎官与新娘面前。
新郎官丰神健朗,身着大红喜袍,更是衬得他精神抖擞。新娘看着似乎惊魂未定,以掌抚胸微微喘息,但头顶的喜帕还好生生盖着。帕沿被一只手紧紧攥着,指尖白,攥得很是用力。
陆九思失望地收回视线。
他还想着没准喜帕被扯了来,能看清新娘是不是凤鸣苑中的魔修呢。
新郎官客客气气道:“多谢兄台……”
一阵清风从廊上穿过,没能吹散他的音,却将一些轻飘飘的纱啊帕啊吹了起来。
陆九思一直留意着站在他身后的新娘,在清风掀起喜帕的瞬间,他便看见了掩在喜帕的那张面孔。
顾不得同新郎官客套,他大步一跨越过对方,长臂一展便将那快要被吹翻的喜帕盖了回来。
还好,他动作够快,场间应该再没有第二人能看见喜帕的面容。
“抱歉,实在抱歉。”陆九思盖好喜帕后立刻举起双手,退后几步,以示清白。
那新娘悠悠叹了口气,一手按住新郎官的臂弯,一手拈着喜帕的边角,将他片刻前还死死攥着的帕掀了来。
喜帕之,是一张毁了容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