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陆九思模糊的印象里,但凡说了“这场战争结束后就回老家成亲”的人, 多半没法活着走下战场。
他有心想劝劝奚指月, 对方却连最细枝末节的事都考虑周全了,实在叫人难开这个口。
“依照礼数, 你我应当在陆家完礼, 但此去陆家山迢水阔, 旁人要往返颇为不便,兼之众教习同我尚且有课业在身, 久离无想山未为稳妥, 不如就在学院行礼。”奚指月道, “事急从权, 也不算有违礼法。日后合籍,也一样是要在山上办的。”
“既是按着山下的规矩办,暂且不用广发帖子,只请你家中几位长辈, 教授你功课的几位教习, 再请上平日亲近的几名同窗……”
他耳中是对方清朗的嗓音、轻缓的呼吸, 眼前是对方超凡脱俗、清逸绝伦的样貌。一间空屋, 就他们二人,陆九思待得越久,便越觉得美色误人这四个字当真是世间再对不过的道理, 奚指月说什么,他都觉着此话不错,想要点头附和。
走出屋子时, 两人连请客要摆什么菜式都商量好了。
飘飘然如置身云雾中都不足以形容陆九思的心情。
“如此这般,便算是说定了。”奚指月将他送到门口,微微笑道。
陆九思应道:“算……算是吧?”
他倚着门栏站了许久,见奚指月还不转身回屋,颇不好意思地开口问:“不用送我,你可以回去了。”
不就是把婚事说开了嘛,犯不着像小儿女一样黏黏糊糊的。
陆九思心想,啧,看来对方和他半斤八两,头一遭遇上这样的事也都不知道手脚该往哪儿摆啊。
这么一想他心中松快不少,又道:“回去罢,学院里还有许多事要忙呢。”
奚指月笑道:“是。”
陆九思盯着他看了一阵,愣是没从那张脸上找出依依不舍之情来,有些懊丧,挥手道:“我也这么大个人了,这又是在山上,丢不了,不用送,不用送了。”
奚指月微微颔首。
陆九思以为他点头表示同意,还打算调侃对方两句怎么说一套做一套,待顺着对方的视线低下头,瞧见自己做了什么事之后,双颊一红,半个字也说不出了。
他还怪对方站在门口不回身呢。搁谁被人紧紧拽住胳膊,都快揪下一层布料来了,那都抽不开身啊。
自己这手!
什么时候不听话抓住奚指月的?
陆九思把手一松,欲盖弥彰地背到了身后,道:“这不是我的本意。”都是这手自己捣鬼!
奚指月笑了一笑,伸手右手,准确无误地握住他那条不听话的臂膀,顺着肘弯摸到小臂,滑过手腕,同他的掌心轻轻贴在一起。
“也非我本意。”奚指月轻声道。
陆九思蹭的一下往后退开两步,心中暗道了不得。
再在这儿待下去,别说是历练回来就成亲,哪怕对方今晚就要他掀红盖头,他恐怕都能一口一个好地应下了。
不怪他意志薄弱,实在是对方段数太高,寻常人压根及不上。
“我,我先回去了!”陆九思道,“左右事儿都商量好了。我刚拿了新式盘,趁下山前多练练手!”
奚指月并未步步紧逼,依旧站在门槛内,对他颔首一笑。
就如陆九思曾猜测的一样,他自成为祭酒后便几乎没离开过无想山,但方寸之间自有天地,学院里几多男愁女怨,悲欢离合,他见过,也明了。
道心澄澈之人,于世事又如何不通明?
他看得出来,他命中注定、绝无放手之可能的道侣,对他并无几多深情。
即便两人亲近时会羞赧,分别时会惆怅,对方对他的喜欢,确实也不过是两指之间多了半寸的长短而已。
喜欢一花一木也是喜欢,喜欢善本孤本也是喜欢,以对方的性情揣度,怕是连山下酒楼里的一道好菜、一壶好酒,也能很喜欢很喜欢。
这是不够的。
奚指月抬手,摸了摸略显空荡的脖颈,适应着这细微的变化。既是不够,便要争取。修道便是迎难而上,淡泊如他,亦不例外。
陆九思脚步轻快,藏在衣领下的玉饰件随着他的步子一跳一跳,反复撞击着胸口,好似只聒噪的山雀。
想起这事,陆九思停下脚步,回头一望已经见不着奚指月了,便慢慢将手伸进领口,想把玉饰拿出来看个究竟。
奚指月送了他什么宝贝?
他正要把那饰件带出领口,就听一阵落雷似的招呼声在耳边响起:“陆师兄!叫我好找!”
陆九思手一松,任那玉饰从掌中滑落,跌回胸口。
他回身,上上下下打量了来人一番,道:“一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啊。”
“陆师兄,你别说笑了。”崔折剑低头扫了眼自己的衣着,见无不妥,便抬起头道,“我方从库房出来,却不见诸位师兄弟,一番好找,才找着师兄。唉,难不成是我耽搁太久,大家伙都已经先走了?”
自崔折剑跌进那间九品库房后,这间院子里着实发生了许多事。
先是弟子行窃被捉,又有陆家携礼上山,最要紧的当然是他与祭酒以令人咂舌的速度私定了终生……
这些事暂且都不便和崔师弟说了。
“是啊,你耽搁太久了,诸位师兄弟左等右等也不见你出来,便都打道回府啦。”陆九思道。
崔折剑惭愧道:“都怪我见到许多法器,心中欢喜,不免多观摩了些时辰,叫师兄弟们久等了。”
陆九思道:“他们可没等你,没见着这儿只我一个吗?”
崔折剑立即抱拳道:“有劳陆师兄关心……”
“不说这个了。”陆九思摆摆手,边同他朝院落外走出,边道,“你从库房里取了什么宝贝?拿出来与我看看?”
崔折剑摇头道:“我并未从库房中取走法器。”
陆九思朝四下看了看,道:“放心吧,这里没外人。难不成我还会眼馋你的宝贝吗?”
平心而论,那原本是祭酒给他开的后门,他没走上,反倒让崔折剑这个平日最嫉恶如仇的耿直小伙走上了。
陆九思衣食无忧,性子大度,不会同他计较那九品法器到底该归谁这等琐事。况且,同样是奚指月送出手的东西,他已经有了更好的,还会眼红一件法器吗?连奚指月这个人都快成他的了……
陆九思止住满心遐思,板下脸正经道:“我本以为你我师兄弟二人,倾盖如故,真心相交,没想到……”
“师兄,你信我!”崔折剑心中一急,便要挽起长袖,解开衣襟,好叫陆九思看看他并未在身上藏什么法器。
陆九思制止道:“青天白日的做什么呢!叫人见了指不定怎么编排你我。”
崔折剑忙将刚挽起的衣袖放了下去,如获大赦道:“全赖师兄提点,我一时心急,竟险些闯下大祸。不该,不该,唉!”
旁人若是这么说,陆九思多半觉得这人假惺惺,可崔折剑嘴里的一字一句都是实打实,不掺半点水的,几番问答下来,陆九思不由相信对方真的没拿一样九品法器离开。
“天上掉下的法器你也不要?”陆九思奇道,“还是九品法器你也看不上眼?”
崔折剑一本正经道:“那库房里的法器都是极好的,有几样珍品,我在家中也不曾见过能比得上的。”
“可我已经有一把剑了。”他半侧过身,一手握住系在腰间的长剑剑柄。
他不用这么做,陆九思也知道他身上总是带着那把长剑,片刻不离,赛过夫妻。
陆九思笑问:“有一把便有一把呗,难道你们剑修挑剑,也还要讲究个死生不负,非彼不可?”
崔折剑道:“正是。”
这个回答全然出乎陆九思的意料,他嘴角的笑还没完全荡开,就迫不得已止住了。
“我既从剑池中挑了它,便一直是它。”
陆九思看着崔折剑再正经不过的神情——虽然他这位师弟就没个不正经的时候,这点恐怕只有奚指月能与之一较高下——追问道:“那万一你遇敌,又打不过人家……”
崔折剑道:“若是不敌旁人,落得个剑毁的下场,便将它的残骸带回崔家,在剑冢埋下,此后再谈换一把佩剑之事。”
“若是剑没有毁,你就遇着更好的了呢?”
“好罢,我不这么说,你别瞪我。”陆九思道,“若是遇着更合心意的剑呢?你也不换?”
崔折剑斩钉截铁道:“不换。”
陆九思赞叹连连。
他想朝这位坚贞不屈的师弟肩上拍上一掌,却因着这番对话,回想起许多事来。
奚指月第一次同他说起两人已约为道侣时,是不是便说了“清心守一,死生不负”?
此后好似也说过一回,不喜他与旁人往来过密?
加之对方急着将两人的亲事定下来,“叫旁人知晓你我之事,行事有所顾忌,莫要逾了规矩”……
这是不是意味着对方其实很介意这事??
他既然答应了奚指月,那就是个有夫之夫了,是不是也应当注意言行,莫再孟浪行事了?
陆九思心中微甜,手中却是一顿,堪堪止住右掌的去势,在将要拍上崔折剑肩头前收了回来。
他深深看了对方一眼。
崔师弟对他那把剑都能做到从一而终,他难道会不守夫道,与旁人牵扯不清吗?
不,定然不会!
陆九思将双手负在身后,告诫自己以后莫再和崔折剑勾肩搭背,转头道:“师弟,走罢。”
崔折剑甩了甩脑袋,也没觉得他乍一伸手又乍一收手有何怪异,只追上他的步子,欢声问:“陆师兄,江师兄没和你在一块吗?怎么不见他?”
陆九思脚步一顿。
糟了,他光想着要和崔师弟保持距离,忘了此前同他最为亲近的同窗不是这个浓眉大眼的师弟,是个从天而降的师侄!
若是不出意外,这个师侄现下还在折桂苑里,替他清点陆家的彩礼呢。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请夸我
算了别夸了,周更作者要脸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