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 顾名思义,便是管着一家田产与一应仆从的人。
既然手底下管着一大伙人,陆家二管家来到江岸迎候主子, 当然不可能孤身前来。当船只稳稳当当靠岸后, 跟随他而来的数十名仆从纷纷显露出面貌, 清一色的都是正当壮年的健硕汉子, 还没上船,呼啦啦跪倒齐声问好的声响就将舟船震得一晃。
“行了行了, 快让他们起来。”陆九思连忙对二管家。
二管家仍旧依依不舍地靠在陆九思身旁。他的靠贴并非小道童或者某些居心不良的人一样往陆九思怀里钻, 而是始终隔着似近实远的距离,像是欲拒还迎、欲言还休。要是他的身材瘦上两圈, 再求陆判给换个头,般作态还算几美感,至于今样貌,陆九思还是敬谢不敏。
陆九思又无奈称了一声“钱叔”,二管家才放开他的袖管,转身一震衣袖,威风赫赫地朝众仆从道:“没听见少爷吩咐?还不起来?!”
壮仆们又呼啦啦地站起来,训练素地挺直腰背,负手于身后, 双腿微, 脚尖朝外呈八字状站好。
二管家威严地扫视一周,转头笑眯眯向陆九思请示:“就让他们来搬货吗?还是少爷想再等等?”
什么好等的?等船翻了再去江底捞货吗?
陆九思毫不迟疑:“现在就搬——请他们动作轻点, 我怕船禁不住折腾。”
二管家和善笑:“少爷放心, 出不了事。”
陆九思很是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二管家却是没再做出跳船这般不靠谱的事来。他大手一挥,壮仆们便鱼贯而上,铺垫板、取货箱、两人合力将一只木箱抬走, 下一对人马尾随其后,不紧不慢地将一船土产卸到岸上。
岸边早有仆从备好马车,数十匹骏马一字排开,系在垂杨边,莫说拉一船货,便是十船满载而归的货船同时靠岸,他们要将卸下的货物尽数拉走也绰绰余。
壮仆们上船卸货的同时,二管家已灵活地上了岸,亲自弯腰在舟船与江岸间铺了垫板,迎他上岸。
让陆九思颇觉些受宠若惊。不过听奚指月说了一路的旧事,他也明白二管家待他总是过热情的因由:陆家惯来乐善好施,二管家受过陆家的大恩,除去主仆之,也将他恩人,才会百般恭敬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地步。
至于二管家为何能未卜先知,今日早早在江岸边候着,缘由也只有一个——
奚指月与他一下了船,朝二管家微微颔首,笑:“辛苦您走一趟。”
二管家也笑:“大人远而来才是当真辛苦,我走上几里路,算得了什么?”
显然,奚指月在下山时给二管家传了信,没准是先骑鹤来了江陵,之后才折回丹阳,反正那小黄鹤儿天南地北都能飞遍,两地相隔不到百里,拍拍翅膀一个回转不过是眨眼功夫。
陆九思着两人互相打了招呼,种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错觉。
连他都生出这样的感觉,遑论江云涯和小白虎。他们待在船尾憋屈了一路,眼看熬到头了,又遭遇打击——
跟在陆九思身边的人变得更多了,二管家身形还一个顶俩,再也没有闲杂人等插足的余地。
气氛登时紧张起来。
二管家察言观色,早就到船尾异状,机警地没多嘴。等到陆九思转身迎接他们下船,二管家才将眼睛一眯,跟在他身后问好:“是少爷在学院的同窗罢?一来玩,还养猫儿呐?”
江云涯:“……”
小白虎:“……”
陆九思趁他们双双发怒前,将管家掩护在身后,支开他:“钱叔,马车都备好了吗?我坐哪一辆?”
运货的马车都已准备妥当,二管家自然不会忘记最要的那辆。一行人当即被领到一辆华丽宽敞的马车前,依次上了车。当陆九思、小道童、奚指月、江云涯连同小白虎都坐进车厢后,二管家站在车帘外,仔细朝内审视了一番,确认以自己的身形绝难再挤进去,遂长长叹了口气。
陆九思也长长松了口气。
下一刻,二管家挥挥蒲掌,将坐在前头的车夫赶走,执起马鞭,一抽。
骏马吃痛,拔腿迈步,载着一车人朝江陵城中狂奔而去。
马车在大上奔驰,车上一行人除了小道童之外,谁也没有朝外张望。以奚指月和澹台千里的阅历,自然不会对进城之事感到惊奇;江云涯虽然年纪稍轻,但几个月来不知多少回偷偷来到江陵,险些把某条巷子的青石板踩烂,对城中景色也不陌生。唯二对江陵满是好奇的还陆九思,但他要脸,当着众人的面没表现出来,只偶尔从小童掀起的帘缝中瞥上一眼。
尘世繁华,浮光掠影,不真切。
风光得半遮半掩,将露不露,比完全看不着更惹人心痒。
当马车缓缓停下,二管家喊了请诸位下车,陆九思掀起车帘就跳了下去。
迎面拂来一阵凉风。
风中夹杂着氤氲水汽,微湿,凉润,同点了薄荷的冰粉,令人精神为之一振。放眼看去,目之所及也并非江陵常见的逼仄小巷、青瓦黛墙,而是一湖澄碧,水波乍兴。
江陵是一座水城,整座城池伴水而生。
青衣江流经城北,声势滔滔,奔涌入海。无数支流绕城而过,蛛丝般串联大街小巷、市坊人家,织就一张密密麻麻的水网。其间又错落有数十个大小湖泊,凌空俯视,便如一斛明珠洒落城中。
当中最负盛名的无疑是抚仙湖。
此湖得名自古人诗句,“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据闻千年前曾有人于湖中飞升,修成神仙境界。
湖中风光极佳,不负盛名,南北两湖,北湖大而圆润,南湖小且细长,中有狭口相勾连。北湖占地足四千余亩,犹胜一座小城,南湖稍小,也百亩之数。
马车停下的地方,正是南北两湖相接的狭口。
纵目北望,是水天一色,波光潋滟;狭口以南,却是看不到尽头的围墙,遮住无边景色。再朝远处去,能望见矮墙连着一座门楼,门楼悬一牌匾,牌匾上书“陆府”二字。
毫无疑问,是陆家的私宅。
而他们看不见的湖水,正是被陆宅的围墙挡在了后头。
陆家竟将小半座抚仙湖都圈进了自家宅邸!
自此湖光水色,潭影沉璧,江陵城中的百姓都无缘得见,唯独陆家能足不出户,坐拥无边秋月。
好大的手笔。
好大的气派。
饶是知道陆家老宅里圈了一座湖,在亲眼见到之前,陆九思都没感受到湖能有般大。本以为不过是个稍大的池塘,钓鱼都钓不足一桶,谁能想到竟像片碧海,没准还能捕到贝蚌蟹虾。
“也太大了!”
小道童将他的感慨喊了出来,迈开小腿绕着院墙从东跑到西,又从西跑到东,跑到腿都快断了也没瞧见尽头,末了气喘吁吁回到他身前,张开双臂可劲比划:“你家好大啊!里面全都是湖吗?”
小道童说话时眼里闪闪发光,好似下一刻就想脱了衣裳跳进他家湖里玩水。
“小公子说的什么胡话?”二管家也下了马车,闻言便道,“哪能都是水呢?”
小道童朝他吐了吐舌头。
二管家缓缓说道:“总还些山啊,林子啊,屋子啊,凑到一块才算相称,没那么快看厌,平日也个地方好玩耍。”
小道童认真想了想,觉得他说的理,便又点了点头,半晌,追问道:“修那么大院子,要许多钱吧?你家好钱啊。”
二管家知道他是祭酒的身边人,不敢放肆,谦虚:“哪里哪里,只是普通人家。”
陆九思:“……”
其余几人也陆续下了马车,都见识到了座普通人家的宅邸。
奚指月脸上带着笑意,遥遥望了眼院墙,似是有些怀念。
江云涯也面色平静,毕竟是强占过半侧海岛,还修过地宫的人物,不至于就此露出诧异神色。
小白虎更不必说了,妖族那座神殿和陆宅比起来也不遑多让,他更不至于大惊小怪。
小道童受到感染,也与几人站到一处,仰头陆家府邸,屈指算数道:“山上要是也能圈座湖,要几多银子……”
陆九思正要制止他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二管家已经把尾行马车上的货物安排妥当,命仆从抬进府邸,又回过身来朝几人请示。
“几位是乘软轿进府还是想走走看?若是想乘轿,门后便备着两抬,不需多等;若是想走走,从此处到堂厅倒也不远,约摸一炷香就走到了。”
区区一炷香工夫就能从正门走到堂屋。
再不济还软轿备着,随时都能让轿夫抬着客人走。
真是好普通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