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鹤翩然而下。
翅羽扇动时带起微风, 风吹草叶,叶片忽地腾旋而起又飘摇落下,落在庭院中, 落在庭院中那伙被捆着的修士身上。
陆九思的目光顺着落叶一转, 暗好。
忘了院子里绑着一伙人了。
这伙人都是没安好心的歹徒, 一路尾随于他, 图谋轨。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般果决,拿住这伙人后自然也能客客气气地端出茶水, 请人坐下歇息, 用粗绳绕着一捆,丢到树边就算完事。
仔细看来, 这绳子捆得太人,从身前了个大叉,又把手脚都绑在一处——过年杀猪的捆法如出一辙——滋味不好消受,堪称虐俘。
当时没觉得下这黑手妥,院中另外两人更不会制止,反倒热心地帮一块捆扎绳索。
可眼下奚指月来了。
奚指月的性子最是良善,就跟话本里说的似的“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罩灯纱”,是叫他瞧见这场面, 恐怕糟。
陆九思好比偷做了坏事的弟子, 突然听闻教习来查房,屋中斑斑劣迹都还没来得及销毁, 心中大急。
把人藏起来定然来不及, 十好几个人,院子里都没地儿可塞。障眼法之类的小把戏能瞒过别人,可能瞒得过奚指月, 也行通。更不可能把们身上的绳子给解了……
诸般想法在他脑海里挨个闪现,如同缓缓浮上水面的气泡,又被他自己情戳破。
“陆九思!”
小道童喊了一声,没等落地,便将短腿一并从黄鹤背上跳了下来,三两步跑到他身前,如火炮般撞进怀里。
“你怎么也来了?”陆九思先前仰头一望,目光都落在奚指月身上,没留意到对方身边还跟了个小点。
小道童对的忽视很是不满,抱着的双腿气鼓鼓:“怎么能来?大黄是我养的呢!是不来,大人想要飞那么远,得自己长一双翅膀才成……”
说着说着探出脑袋,朝四周左顾右盼,时不时“啊”上一声,或是倒吸口冷气。
陆九思光听声音都能猜到他瞧见了什么场面。
院子就这么点大,没用多久,小道童就看了被捆在树干上的修士,当下地吸了口气。
听得嘶嘶作响的童稚声,陆九思脑袋一胀。
“你好厉害啊!”小道童惊呼道,“这些人都是你的吗?!”
陆九思:“啊这……也全是。”
小道童当这些都是他的战绩,又“哇哦”了一声,随后撒开手,一溜烟跑去围观被五花大绑的众修士。
陆九思担心地转过身,想跟上,才迈出半步,便听得身后响起一声轻咳。转到一半的身子僵了片刻,随即如陀螺般原路转了回去。
的身子虽是转了,思绪一时半会没跟上。
“院子里乱糟糟的,得看着点,免得叫他摔着了。”
“自小机灵,妨事。”
“那些家伙被绑着也定老实,万一没捆结实就糟了,得再看看才能放心。”
“好。”
“一路过来风挺大吧?”
“与山下甚差别,只是冷了些。”
“……好久。”
陆九思顾左右而言,仿佛当空胡乱抓了三两句寒暄话,一股脑问了出去,才终于轮到这句久等的问候。
奚指月微微一笑,看向:“好久。”
自从下山历练以来,们便没再过面,掐指一算足有七八个月。若是再迟过一夏,便是一年。
久别重逢,应当有许多话可说,光是他这段时日的遭遇就能说上个三天三夜,是再加上一路见闻,在茶馆里开个说书场子都绰绰有余。
那些俏皮话如浮光掠影般在陆九思脑中一晃而过,都没说出口。
的目光微转,动声色地将对方从头到脚量了一遍,正如对方待一般。
衣裳是普普通通的素色长衫,过样貌气度俱在,就算身上套个麻袋也好看,倒必挑。
这身衣裳穿在对方身上便极合适,只是宽大了些,微风拂过,晃得有些厉害。
也许不是衣衫宽大,是比起他下山前所,对方又消瘦了几分。
小道童果然还是靠住,陆九思心,说是要照料祭酒,连叮嘱对方好好吃饭这等事都办妥当。是嫌弃饭菜清淡,没有胃口,央伙堂的杨教习另开个小灶又能有多难?就算山上没有美酒佳肴,往山下的酒楼多跑几趟,用食盒装了可口饭菜回来,也麻烦。怎么能把人生生饿瘦了呢?
如若不是饿的,那多半就是累的。这更不能纵容对方,爱看书的人多半有这毛病,说是马上歇息了、再多看小半个时辰,这等软话一个字也能相信。天色晚了,就该把书房里的灯盏灭了,书卷收了,让对方安安心心躺下闭眼休息。
陆九思一边想着如此种种,目光转动,落在了对方的手上。
那只手掌方才虚握成拳,抵住唇侧,这时仍是微微弯曲,尚未张开,腕上系着一白绸,隐隐沾着星点血迹。
几点猩红有如盛夏寒冰,当下就将陆九思冻清醒了。
先是慌着“毁尸灭迹”,又前言搭后语地问候了两句,未曾想到许多紧事。
想山远在江陵千里之外,对方前来定有事,总不能是闲得慌,便来看。
从千里外来,或可乘舟,或可骑马,再慢些便是步行。对方却是别具一格,骑鹤而来。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听着美妙比,实则没几人能真正成行。寻常黄鹤无法负人,便是经过驯养,也难以长久飞行,更别提一飞便是上山里。
除非到了传闻中的陆仙境界。
陆九思对天地灵气的流转极为敏感,几乎在生出这念头的同时,就察觉到对方身上的气机非同寻常。
也过九品境界的修士,江云涯、澹台千里、妖族众长老,个个真气充沛,气势迫人,但都不及眼前人。
对方身上的气息再宁中正,也因强大到一定境界而叫人法忽视。
需刻意昭示,常人仰头一望,也都梦看皓月当空。
对方并非贪功冒进之人,进境怎会如此之快?怕境界稳,反受其殃吗?到底是为着什么事,才会急着破境,又急着前来寻?
奚指月又低低咳了一声。
陆九思忙把一应念头都抛开,快步走到对方身旁,替他抚背顺气,待气息渐稳,才皱眉问道:“怎么受了伤?”
寻常修士都身强体壮,有病痛缠身,何况到了对方这种境界。若非患病,便是受伤。这也能解释为何对方好端端在山上静修,操劳,能瘦上一大圈。
陆九思当即想到那封缴获的密信,话中不自觉带上了三分火气:“哪个家伙长眼,同你过意不去?”
奚指月笑着摇了摇头。
陆九思:“别担心,冲动。”
奚指月仍是笑。
陆九思只好抬起一掌举到耳边,作誓状:“知道们势力大,本事也高,会上门去……”
“与旁人没有关系。”奚指月看向,轻声说道,“是我急着破境,受了点伤。”
“这样啊。”
罪魁祸首就是眼前的人,没法抓来狠狠教训一顿,陆九思稍感泄气,想了想又委婉劝:“你修为够高了,破不破境的也就那样,何必着急?”
奚指月略一颔首,目光依旧落在他身上。
陆九思被看得头皮发麻,忽然“啊”了一声。
瞧那条缠在腕上的白绸眼熟,原以为是天下丝绸一般模样,可奚指月的眼前并未系着其他绸带。
对方目光澄明,有若春水,从两人重逢时便一直望向,须臾未离。
“早些破境,便可早些你。”
奚指月说得平静,仿佛那知见障并非难逾登天,引数高人逸士折戟沉沙。此障给带来的最大的困扰,过是破境之前,法看眼前人的样貌而已。
陆九思一时答上话。
从来没觉得这副皮囊有何好,有时对着镜子瞧上一眼,会开开自个儿的玩笑,夸两句“人怎么能长得这般好看呢”,这时却有些自在起来,觉得这脸蛋儿也没什么了得的,至少当住对方一看再看,再看再看。
手边若是有个罩帽,这时恐怕已经扣上了。便是没有罩帽,也颇想低下头,把面上的浮红都掩埋到地底去。
仿佛察觉到他的羞惭,奚指月终于移开目光,看向院中,也看了被捆在树上、正被小道童拿草根逗得惨叫不止的修士。
“把这些人放了吧。”
陆九思下意识应了一声,才想到解释,开口道:“行,是不能放人……你知道,这些家伙坏得很,你的主意。”
说着伸手朝怀中探去,想要摸出那封密信,坐实这些修士的身份。指尖刚夹住薄纸,手腕便被对方轻轻扣住,稍一施力,止住的动作。
“知道。下山前已同这群人过照面。”奚指月握着的手腕,笑了笑,“们所知,已知晓了。事巨细,你若想听,都可说与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