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要杀的是陆师兄?”
崔折剑双目圆瞪, 浓眉倒竖,有若两颗水煮蛋上摆了根拧成麻花的油条,差一碗豆浆, 是顿丰盛的早饭。
他就这般怒瞪着竹林, 复了一遍:“你们要杀陆师兄?!”
对方的话在他听来简直莫名其妙。什么天赋异禀不似常, 什么如若不除之必有后患, 全都在强词夺理。
陆师兄在他的印象里是个大,虽然常爱偷懒, 偶尔也会作弄他, 但从没有坏心。
就算世当真有该死该杀之,把这座山上的全都拎到一块儿排排站, 他也轮不到前排。
怎么能随口就说出要杀死他的话?
“听到了听到了,喊那么大声做什么。”守门不知是没力气站直身子,还是担心站直了也会马上软瘫在地,自从勾住崔折剑肩头后仿佛找到了大去处,如船锚勾岸般稳稳趴着。
崔折剑一扯嗓子叫喊,他因离得太近,耳膜鼓鼓地震,先受不住了。
崔折剑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去看同宗那位伯父, 语无伦次道:“陆师兄是个, 没做过坏事……就算那些话都是真的,就没有其他办法解决吗?”
崔姓男子冷了声, 似是觉得他问出这番话来殊为可。
守门倒是说话, 趴在他肩头,问:“那你说说,还有什么法子?”
崔折剑道:“既然是与修士都相干的事, 应当让都知道……”
他凭直觉说了两句,觉出不对,迟疑着说不下去了。
把这件事说出去,让都知道他们的修行会引来天灾,然后呢?邀所有坐下谈话,让已经修行的压制境界,还没修行的小辈不要走上这条路吗?
崔折剑单纯,也知道这事不可能办得成。
修士中有醉心大道,有追逐名利,不论是哪一种,都不可能放弃自己的修为境界。
到了那时,恐怕所有都会互相指责,某某修行多年,修为深厚,应当让他先自行散功,某某家族势大,阂门修行,应当让他们先做个表率。又或将矛头指向浮阎岛,毕竟那处都是丧尽天良的魔修,死了也不足为惜。浮阎岛如今沉了,还有地的妖族,非族类其心必异,定会有修士提议先对付这些外族……
崔折剑光是想象那副自危、硝烟四起的场景,觉头皮发麻。
守门斜眼看来,见他腮帮子微僵,将牙咬死,了声道:“你看,你也知道没有办法。”
“世无不贪,无心不妄。有了修为的想要破境,破境了的想要开宗立派,开了宗门的想要徒子徒孙无穷无尽千秋万代……贪财,贪色,贪大道飞升,尽有执,你如何劝他们放下手中所有?”
守门晃了晃手中酒壶,似是觉得劝导小辈着实没劲,远不如喝酒来得快活。
又一口酒气喷到崔折剑脸上,他转过头去,第一次郑地审视眼前。
这是出了名的混不吝,镇日在藏里喝得烂醉如泥,扶都扶不上墙。毕生做过了不得的大事,就是和陆九思一块开过黑庄,在去年秋测时狠狠赚了一笔,让无数弟子输得面无血色,如丧考妣。
学院弟子对他的印象大抵如此。
但在王习的高谈阔论中,他的“卫师兄”乃是百年一遇的奇才,在学院中曾风头无两的物。
给他偷偷塞情书、送野花的少男少女能从山门一路排到清水镇,就算老习们三禁止,也止不住有争风吃醋为他大打出手。
这样一个,如今却过着醉生梦死、过了今日不知明日的日子。
崔折剑隐隐猜到,当初他们去浮阎岛上历练时一定发生了极为惨烈的事,年轻弟子死伤无数,而守门从岛上回来,也成了这样一副模样。
对方的改变一定和这群有关。
也许就是在浮阎岛上遭遇了这群中的一个,碰触到所谓修行界的大秘密,从而万念俱灰——
若要阻止天灾降临,能让天地之始终保有充沛流转的灵气。
要让已经存纳于修士体内的灵气回归天地,能让他们散尽修为,甚或身死道消。
彼时他正意气风发,如何能做得来这杀灭口的勾当?
可他若不杀,往后有千万会因此而死。
如何抉择?
守门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无数颓靡的日日夜夜,也许有烈酒入喉的瞬息,他才不为满手血腥而悲恸悔恨,才能够受到内心的片刻安宁。又或许他之所求,是一场不复醒来的长醉,从此不必在苦痛与更苦痛纠缠,无止境地沉沦下去。
崔折剑不知道对方所思所想究竟更接近哪一种。
他也不必知道。
“这不对。”
崔折剑终于想通,纠结的浓眉舒展开来,变回与平日一般无二的平直。
他看向站在身前的宗伯,道:“你不对。”
又伸手一拂,将趴在他肩头的邋遢男子拂了开去,道:“你也不对。”
“错就是错,对就是对,没有其他解决办法,这不是去做错事的理由。”崔折剑解下身后铁剑,双手握住剑柄,他的背脊被冷汗打得湿透,掌心仍旧干燥如许,不会影响拔剑出剑。
“滥杀无辜就是错。”
“不同意。”
“也不会做。”
守门被他一拂,自然而然跌坐在地,不见如何反应,他那位宗伯闻言却是勃然大怒,斥道:“妇之仁!你若不杀,他们不会因你而死吗?!”
换作旁在此,也许会为了不杀伯仁,伯仁却因而死的困境到为难、迟疑、犹豫不决,崔折剑不会。他生来是如此,行事刚直,近乎愚勇,任王习敲了百上千下脑袋,也没开窍。
他认定是错,那是错。
绝不回头。
崔折剑并未回答这声质问,缓缓抽出铁剑。寒光如水,映照林叶,他神情肃穆,对自小无比尊敬、体内流淌着同样血水的同姓长辈递出一剑,报上名氏地望:“清河道崔折剑,向阁下请。”
崔姓男子深深看他一眼,也解下背上长剑。
他们都是崔家。
不可一刻手中无剑。
同样的钝铁剑。
同样的出剑式。
同样平实无华的剑光。
两剑交撞,崔折剑一退,退,狼狈地撞上一竿青竹,胸口滞痛,猛地咳出一口鲜血。
两一般出身,修习同样的剑法,对方却比他年长。狭路相逢,他败,理固宜然。
崔折剑的脸上不见颓意,他随手抹去唇角血水,双眼一眨,露出平日难见的奸诈狡黠。
那模样就像是有个平素循规蹈矩,安守本的老实,终于恶向胆边生,朝恶邻家中扔了个臭鸡蛋。
崔折剑将眼一眨,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这番打斗已经惊了莫愁林中诸位习。
自打半片林子被温习一手削秃,硕果仅存的青竹就成了众习心尖上的大宝贝。平日他们路过都要踮着脚走,如何能任在其中瞎折腾?
这一手,习们听得静,纷纷从竹舍里钻了出来。
王习脾气大,一马当先跑在众前头,见到林叶簌簌掉落,心痛地大声喝道:“哪个混账做的事?还不滚出来?!”
崔折剑趁自己还没被封口,豁出去喊道:“救命!有要杀陆师兄!”
崔姓男子微一怔愣,并未及时灭口,反朝跌坐在地的守门看去。
他们不算熟识,但曾共过事,他虽然看不上对方借酒浇愁的颓丧模样,也不得不承认对方在阵法上的造诣远非常可及。
正因如此,当崔折剑朝他递出一剑时,他毫无顾虑地出了手。他深信有对方在此,竹林中的响不会外泄丝毫。
这些个习怎的会被惊?
又怎么会在那毛头小子喊了一声后,急红了眼,杀气冲天地朝他奔来?
他皱眉俯视守门,想要斥责对方,一众习却已经杀到林中。
当前的王习抓住崔折剑的肩膀将他提领到身后,如同老母鸡护崽子般遮挡住他,同时沉声问道:“怎么回事?你给老老实实交代清楚!”
奚指月微微侧耳,似是听了听窗外静。
老者同他一般凝神听去,除却竹叶簌然,没听见其余响。
这或许是对方的缓兵之计,遇到两难的抉择,不自觉想要拖延时辰,消磨光景。没想到祭酒看似超凡脱俗,也会如凡夫俗子般露怯,做出这举。
老者正要开口催促,就见对方展颜一。
容明澈,从未为这事到困扰。
他的双手也自袖中探出,指掌虚握,抵唇咳了一声,有些病态的苍白。
“原本还有第三个问题想要请阁下,如今看来是不必了。”
“不管阁下希望做什么,恐怕都做不到。”
助纣为虐也,袖手旁观也罢,他都不可能做到。
这群要伤害的是陆九思。
万千桩事中奚指月想做的、该做的、能做的就剩下一桩:保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