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刻。
崔折剑在同宗伯父的要求下, 人口成诵的修行总诀背了一遍。他中不是没有疑惑,从小严谨刻板的家教让他习惯性选择沉默,继续聆听长辈训话。
其余教习、弟子均已走远, 竹林中只有两人一前一后走着。
两人所受都是一般的家教, 讲究食不言寝不语, 平日也都沉默寡言, 克己修剑。双双沉默着走在林中,气氛令人压抑。
崔折剑早已习惯这样的氛围, 神情肃然地跟在长辈身后, 在路过一株被削去半边青叶的竹子时脚步一顿,嘴角微微上扬, 露出个与呆板神色不相符笑容。
他还记得这株竹子是怎么秃。应当就是在去年深秋,他们下山历练之前,陆师兄天天到莫愁林来打秋风,不是缠着魏教习要灵丹妙药,就是在温教习眼皮底下捣鬼,偷偷抄了那些不外借秘籍,用小纸条夹在袖中,悄无声息地带出去。
这些鬼鬼祟祟行径终有一日大白于天下。
温教习勃然大怒。这个干瘦老头儿平日绝少出手,逢人即说文献要义, 顶看不起动辄打斗莽撞之辈。众弟子都以为他这般说, 自个儿多半不能打,便是能打, 本事定然也只稀松平常, 谁料骥一怒,浮尸半里,整片林子竹叶都险些被他一掌震落。眼前这株倒霉竹子, 就是当日不幸被他拍中的一株,依稀还能辨认出半个掌印。
想到那时陆九思被撵得上蹿下跳,东奔西顾模样,崔折剑脸上笑意更深,一双平直如剑浓眉也舒展开来。
忽而,走在前边的崔家人停下脚步,头道:“此处无人,正可将一桩要紧事交代与你听。”
崔折剑面色当即又变得与往日一般,沉声应道:“是。”
“方才叫你背诀,你从小便会背,可曾想过一个问题?——灵气乃化生万物之源,也是我辈修行之本,灵气本身,可曾增减?”
这问题倒也不难回答,从小习剑时他便想过,也听先生们再三提过。崔折剑原原本本将记下教诲重复一遍,道:“灵气与天地共存,不生不灭,不增不减,只在上下四方间周流不止……”修士应当尽己所能,领悟天地灵气流转规律,以便呼吸吐纳,化为己用。
崔折剑还没将后半句话背出来,被对方伸手挥止。
对方想让他答似乎只是前半段话。
“那你可曾想过,天地间的灵气只这么多,山岳赖之以久峙,川河赖之以奔流,云雨赖之以成形,万物赖之以化生。人生其间,命如蜉蝣,所需本不过一星半点灵气,自乃有修行者后,所吸纳天地灵气远超从前,何止百倍千倍。”
“这百倍千倍灵气并非从无中生出,而是来自山川,来自湖海。修士修行,无异于掠夺天地造化为己用。你有没有想过……长此以往,会如何?”
崔折剑张口便想回话,再次被对方扬手止住。对方以教育不成器的小辈时惯有严肃口吻,提醒他再多想想。
崔折剑紧皱眉头,顺着对方的思路想下去。
修行之万千,皆不离其宗,所求是对天地灵气运用。
运用之道,即经由呼吸吐纳,天地灵气存于体内,化为己身真气,再因修习功不同,或化作剑气,或融于丹药,不一而足。
悟性越高、修行越久,体内贮存真气越多,境界自然也水涨船高。古往今来,令无数修士趋之如骛、眼红热的孤本秘籍、不二门,记载也是如何能吸收更多天地灵气功。
人人皆以提升修为境界为要,却忘了最浅显的事实——
修行所需灵气都从天地间来,修行者每汲取多一分,天地之间尚存灵气便少一分。
山川湖海、草木虫鱼,无一不有赖于天地灵气孕育化生,当天地间的灵气不断为修行者吸取,渐而稀薄,终于超过限度之后,目之所及一切景色都将不复存在。
山川倾圮,江河倒流。
旱魃为虐,洪水横流。
天地自有运行之道,足以摧毁世间所有存在,在废墟上重新化生出新天新地。在那之后,沧海都已化作桑田,如今这红尘俗世如何能够幸存?此间的人又如何能够幸免于难?
崔折剑想到此处,忽感到一丝惊悸。
他修行多年,日思夜想不过是如何在剑道上更进一步,从未想过其他,更没留意到他每日如呼吸般常做事,牵扯会如此之广。
他生性缺乏急智,却有一股百折不挠韧劲,遇到难事不退反进,遇到难题同样如此。他皱眉想了片刻,道:“可是人都会死。”
人死之后,尘归尘,土归土,哪怕一身修为再深厚,所聚真气也会从躯体流散,到天地之间。
“你我都会死,天地之间的修士仍旧还有那么多。”
崔折剑沉默片刻,问道:“若是依你之言,古往今来如许多修士,岂非早已天地灵气吸收了个干净?”
同样姓崔中年男子面色不变,显然对此一问早有预料,也想好了应对,正要答话,忽见眼前掠过一道黑影。
男子当即警觉起来,他开口前已经确定四下无人,否则如何能商议这等机密要事?竟然有人藏身于此,瞒过他耳目,意欲何为?
崔折剑也一手负于身后,按住剑柄,不过在闻到竹林间若有似无一股酒气后,他便松开了绷紧指掌。
他猜到了那道黑影是谁,实际上,对方并没有“掠过”他们眼前。
定睛看去,只见一人斜着身子侧躺在地,身前是几竿青竹。看他倒地的方位和姿势,想必先前正倚着竹子箕坐,一时没靠稳,便歪向一侧倒在地上。
这一摔摔得不清,半晌没见他从地上爬起来。
崔折剑不放心地走上前,蹲在他身旁,试图扶对方起身。在瞧见对方摔成这姿势,手中还紧握不放一只酒壶后,情复杂地去接那酒壶。
手一碰到壶柄,对方宿醉浮肿的双眼倏然睁开,如同被踩了个正着蚂蚱般跳了起来。
“动手动脚做什么?!”
本该在藏中醉生梦死守门人,不知道为何出现在此时此地,正顶着一头凌乱的花白头,怒瞪向崔折剑伸到一半手。
崔折剑怔愣一瞬,守门人就将酒壶拽了去,同时严防死守,似乎他视作毕生大敌。
崔折剑被他瞪得是一愣,等到回过神来,第一反应便是挡在他身前,转身朝同行宗伯解释道:“这是学院的……”
他怕对方出手伤人,想将守门人身份快些报出来,对方却和他一样收了长剑,脸上警惕神色也退了下去。
“卫太平。”
“你是……你是那个……谁?”守门人一手拍了拍额头,似乎费劲想了阵子,他双眼无光,显然还在神游物外,“那个……崔什么……对罢?”
崔折剑在心中为他感到担忧。他与这些同宗叔伯交情并不深,也知道他们和自己一般行事有时生硬到刻板,最讨厌轻浮无状之人。两人若是认识,可守门人连他名姓都记不住,这位宗伯定会怒。
崔折剑刚放下手臂抬了起来,时刻准备护那个烂醉如泥的人。他们好歹在浮阎岛上有同行情谊,不能眼看着对方被打得鼻青脸肿,面目模糊。
他手刚探向身后,背上便忽一重,紧接着,一股浓郁酒气在他颈侧弥漫开来。守门人如同一滩烂泥般软趴趴地贴在他背上,一手勾住他肩头,声音含糊道:“到时候了?”
崔折剑中疑惑,想问他说的是什么“时候”,那名崔姓男子已明白话中之意,颔首道:“正是。”
道:“喝酒误事。平日还则罢了,近日你最好戒了。”
守门人干笑一声,并不应话,反仗着攀住崔折剑肩头,有了依持不易摔倒,仰头饮下一口烈酒。
崔折剑忍不住出声问道:“到底——”
“你个娃娃,他同你说了那么多废话,竟半句也没听进去吗?”守门人趴在他肩头,懒洋洋道,“就说莫将这道理粉饰得花里胡哨,直说起来,也不过就是那么一事。天地灵气好比家中大米,一共只有那么一小缸,家里五个嗷嗷待哺的小娃娃,你多吃一口,他就少一口,长此以往,如何了得?少吃定要饿瘦了,饿坏了,若是饿死,这家也就操持不下去了。”
“不想家破人亡,在那抢不到饭娃娃被饿死前,得把抢饭吃人狠狠揍一顿,揍到他不敢多伸手,这才太平。”
守门人说着打了个酒嗝,慢吞吞说道:“你家自古以来,就是做这打手。他同你说那么多,无非看你气大,是打人的一把好手,想拉你入伙。怎样,听懂了么?”
崔折剑没有应声。
守门人话,如同一把铁钩,在他头轻轻一晃,钩起许多原已忽略、要遗忘事。
守门人和他一同去过浮阎岛。冰湖底下那座地宫。林立石碑。碑上密密麻麻刻字。还有他们最后从海水中捞起的那把剑。
剑脊被磨去一片,平滑如水。
正因太过光滑,反倒引起了他注意。剑脊之上,距离剑柄三寸的位置,一贯是他族中刻下印记地方。
那把险些与浮阎岛一并沉没的长剑,原本应当刻了一个“崔”字。
崔折剑再想到那些石碑上或诛全族,或灭一门的事迹,醍醐灌顶,随后遍体生寒。
他明白了守门人说的“打手”是什么意思。
也明白了为何长久以来,世间有如许多修士,源源不断汲取天地灵气,却还未出现天崩地裂可怖灾难。
因为有一群人一直在看着。
他们行厉杀之事,并非因为妒忌,也非出于私仇,而有另一个更“正大光明”,不容辩驳的理由。
那位在地宫里竖起石碑,记下无数血腥杀戮的魔修,也许姓崔,正是其中之一。
此刻能谈笑自若,没被封口的守门人,多半也是他们中一个。
还有谁?
崔折剑想了许多,紧抿下唇,眉目端正,看向自家宗伯,沉声问道:“你们说时候到了,这要杀是谁?”
他中已有了一个答案。
既要修士体内真气还于天地,自然要挑修为高深之人下手。
此时他们正在无想山上。放眼世界,修为高于祭酒能有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