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春来, 无想山上热闹依旧。
去年深秋下山历练的弟子早已归来,个个全须全尾,生龙活虎, 不仅小命无忧, 连缺胳膊少腿的都没有。
有名弟子惯爱蓄发, 出发前长发飘飘, 垂过膝头,今次在打斗中不慎遭了业火, 被燎去大把青丝, 算是一行人中受伤最为惨重的那个。
剩下的人都无甚损失,反倒因为在蓟北道守株待兔, 擒住渡海来的魔修,小赚了些声名。
某某大战八百回合,力克魔修,某某中场发力,反败为胜,诸如此类传奇在山中久盛不衰。
可惜最喜欢听话本的那个人不在山上。
教舍里没了他在前排偷看话本的身影,伙堂师傅也听不到有人真心实意将他的手艺吹得天上有地上无,连窗间的赌都变得无趣起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如今平平淡淡开盘收盘, 总觉得赔率不够悬殊刺激。
山门前也没人边啃鸡腿,沾一手油, 边坐在飞檐上远眺风景。
很是寂寥。
“此处风景殊异, 当初立下山门的人目光不错。”
一行人在山道间徐行,步至山门,回首看向来处, 都觉此处超拔出尘,乃是一利于修行的清静地。
当中一名老者须发皆白,威仪甚重,见状也不由感慨了句:“听闻学院初代祭酒也是位不世出的人物,只是生性淡泊,闲云野鹤,这才声名不显于后世。”
其余人都是老者的徒子徒孙,闻言自然附和道:“看来那位确是个厉害人物。”
老者道:“名不显于身后,亦未泽及裔孙,未免还是落了下乘。”
其余人忙道:“老祖宗说的是。”
“那位业已作古,且不说了,如今执位的怎么算也是小辈,老祖宗递函拜访,他竟不扫榻相迎,有失礼数。便是不亲至山脚,怎么也应当在山门迎客罢。”
“这一山人都……”
老者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莫再说了,待周遭只有山风过耳,才开口道:“今次为商议要事来,本不必大张旗鼓。”
又看向其中一位抱怨连连的中年人,沉声呵斥道:“行事放肆,反受其咎,你若一直如此,老朽怎放心将族中大事交托于你?”
中年人平日顶着家族名头,出门在外无人不敬他三分,养得一身好大喜功、说一不二的脾气。但在老者面前不敢驳斥,甚至不敢高声言语,只恭敬应道:“老祖宗教训的是。”
“他不来迎也是考量之举,知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未必怠慢我。”老者当前一步跨过山门,对众人吩咐道,“走吧,莫张扬。”
众人连连应是。
山间重新寂静下来。
然而没过片刻,前方忽然传来一阵热闹的议论声,如惊雷般轰然炸开。
“谁先爬上山门,便算谁赢,是这规矩没错吧?”
“那要是先爬了上去,又被人拉了下来呢?要怎么算?”
“庄家说了,须得在山门顶上待一炷香才作数。”
“再确认一遍,先生们今日在后山议事、出考题,没空出来转悠,对罢?要是叫温教习看到我骑在山门顶上,大失统,这课定要重修。”
学院弟子年轻富有朝气的声音从山道上传来,自远近,很快,许多或小跑或踱步或蹦跳来的挺拔身影都出现山门下,与老者一行人撞了个正着。
众弟子吃了一惊:“嚯!”
一行人的面色都不是很好。
老者面色尤差。毕竟他不久前才说过,他们上山一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看眼前这数十名弟子,显然是好不了了。
双方打了个照面,老者这边还没想好对策,弟子们已纷纷议论开去,直道这些人是什么身份,何时来的,想干什么?
有的见他们一行人年纪都不轻,便猜这是来看望子侄的,不过显然没有当初陆家的排场,不说如龙车马,连挑担的挑夫都不见一个,竟是空手来。
有的猜得靠谱些,说这些人周身气息都不可小觑,怕是先生们请来的厉害修士,没准就是下学年的客座教习,掌管考核生杀大权的,得罪不起,赶紧讨好讨好才是。
自打陆九思不在起,弟子们都闷头修习课业,鲜少凑在一块这么热热闹闹,一时吵嚷得停不下来。
半晌,才有人费劲拨开窗,从人群中探出头来,迟疑着问:“祖爷爷?”
随即他就被众人逮着追问。
“这都是你家亲戚?”
“祖爷爷这说来辈分可就了,老人家一把年纪还上山来看你,真有心啊。”
“快给老人家备茶,让他坐下歇歇……”
“折剑。”一道沧桑中饱含威严的声音在山间响起,瞬间压过满山叽叽喳喳,传到众人耳畔。
崔折剑闻声一个激灵,转身看向来人,恭恭敬敬作揖道:“祖爷爷。”
老者应了一声,浑浊目光在他身上一扫而过,看不出是赞赏还是谴责,平静道:“这半年你没荒度,不错。”
从浮阎岛回来后,崔折剑深感自己修为不济,真正的厉害人物相距甚远,为此修行愈发勤勉。往日一天打铁两个时辰,如今已加到四个,除去上课温书时抽不出空,连平躺在床上都在闭眼练着出剑收剑。练到累了,脑袋一歪抱剑便睡。
有日他发烧起迟,窗喊他不见应声,担心他出了大事,一群人冲撞进屋。进屋后发现他人没事,好端端躺在床上,双臂环身,似乎在做美梦,口中低低喊着“不成,我不能没有你”、“叫我死也不松手”。
众人还以为哪个少年不思|春,饶是他浓眉大眼也不例外。没料到把被褥一掀,他胸前赫然抱着两把铁剑,还一个劲把剑鞘往怀里抱,骇得众人目瞪口呆。
崔折剑一战成名,如今是弟子中的风云人物。
一说那个练剑练到不娶媳妇,只得抱剑睡觉的,众人都知道是他。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么勤修苦练数月,崔折剑的剑法大为精进,本家的崔教习见了也要叹一句年少有为,在老者口中却只是“不错”已。
崔折剑性直,倒也不在意这些小事,挺直腰背走到老者身前,又躬身行了个礼。
得知老者一行乃是崔家人,众弟子的议论声渐渐低了,但仍未停下。老者许久没碰上过这么多不知轻重的年轻人,也许久没被人评头论足,从样貌显不显老说到不带行李太过寒碜,哪怕涵养再好,也感到一丝微恼。
老者压下心头怒火,沉声问道:“你与一众窗怎的会来山门?”
他见惯阴谋伎俩,遇事不免往阴暗处想。他今日携人上山拜访,此事除去身边数人,应当只有祭酒知晓。今不见对方来迎,却撞上一群年轻弟子,是对方有意为之,给他们个下马威吗?或是表明了某种态度,不愿与他们深谈?
崔折剑没想这么多,张口应道:“啊这……这是师兄师弟们打了个赌……有人坐庄……”
听得他说弟子们会云涌至山门,都是为了个赌局,与旁事无涉,老者面色一松,又沉下脸来,道:“修习便是修习,莫学旁人玩物丧志。那坐庄的更不是什么好货,你更不当与他亲近。”
崔折剑不认同地皱起眉头。
别的赌局他不清楚,今日这场却有点意思,须得想尽办法在山门上待满一炷香工夫,不被旁人拉扯下来,很考验修为。
坐这场庄的人未必是为了敛财,也有几分勉励弟子修习之心。
要说他不是什么好货,着实过了。
不远处的藏中,古书堆积,一眼望去只见书山册海,仔细瞧了,才见到有只枯瘦的手掌穿插在书缝中,窸窸窣窣一阵摸索,终于抓住个酒壶。
书山中随后响起一阵咕噜吞饮声。咕噜声方停,又狠狠了个喷嚏,伴随低声痛骂:“哪个老不死的骂我?”
崔折剑想了想,没将守门人供出来,只问道:“祖爷爷今日上山是为了?”
众弟子的目光整齐划一地望了过来。
会在山门前撞见那么多弟子,老者始料未及,也心知自己上山一事无法再遮掩过去。崔家这么多人来到无想山的消息,很快也会传遍各处,众人免不了会问一句,他不远万里前来,所为何事。
未免暴露真正要紧的事,老者心念急转,沉下脸来,先声夺人道:“来寻祭酒。”
崔折剑如实应道:“祭酒大人近日都在闭关,就住在……”
“老朽前来为的是质问他一句。”
崔折剑本就缺乏急智,这时话说到一半被人断,更是没能及时回过来。他分辨清老者在说些什么,对方已一连抛出数句问话。
“我辈修士与魔修势不两立,还是狼狈为奸?”
“学院是清心修行之所,还是藏污纳垢之地?”
“他为何纵任魔修在无想山上修习,知而不举,又与人勾结,暗害妖族七位长老?当真以为踏进半步陆仙境界,世间便无人能与他为敌,大可任意妄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