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孤岛之中, 仍能听到海浪拍岸的声息。
虽然不在耳畔响起,却源源绝,搅得人心神宁。
陆九思起初没太在意, 等到多听了一阵子, 听清楚那些围着他们的妖族在说些什么, 心中不由生出愧疚的情绪。
被众人围着议论, 自然听不到什么好话,这道理放在妖族也例外。周围的妖族都在声讨澹台千里, 但毕竟妖王多年没回来, 就算想要翻旧账,也得考虑考虑手中有没有那册老账本啊。陈年旧事翻不出来, 能说的也就是最近生的事。
众人翻来覆去提的,其实也就两桩。
一桩是说澹台千里瞧见外族大肆捞鱼捉虾,非但管,还叱骂水中同族被抓了活该;另一桩是说他偏帮外族,欺辱同族晚辈,把小狼崽子的爪子都碾碎了,也没有丝毫悔改之心。
这两桩事都不是大事,偏偏此前有了长老“里通外族”的告诫,引得众人浮想联翩。嬉笑玩闹变作恶意侮辱, 教小辈规矩也变了仗势欺人。
要是早知道能给传成这样, 说什么他也手欠,去捞黑鱼玩儿了。
更不会让妖族的小姑娘带他去挽月河边, 以至于碰上了一群愣头青, 还将身边人拉下了水。
陆九思由自主朝澹台千里靠近了些,惭愧道:“我阁下添麻烦了。”
澹台千里对此屑一顾,斜睨他道:“这算什么麻烦?”
算大丨麻烦啊。
没看到周围眼刀一阵阵的, 都要从他们身上生生刮下一片肉来了吗?
陆九思迎着四面射来的微妙的、仇视的目光,压低声音对身边人说道:“然我去同他们说个清楚,就说你带我回来是有事要办。办完事我马上就走,就算想祸害他们,也没这个工夫啊。总不能让他们这么乱传吧。”
澹台千里看着远如他着急,仍自气定神闲道:“便让他们说去,有何可?”
陆九思斟酌着说道:“说清楚,他们不得都误会你啊……”听那些妖族说的,澹台千里都成了十恶不赦的叛徒了。厚颜无耻、吃里扒外、狼心狗肺、断子绝孙,但凡妖族会说的坏词儿,都一个劲的朝他身上堆,也管他能不能“水性杨花”。
“本尊在乎。”见陆九思的目光总朝两侧道旁瞥去,澹台千里笑了笑,道,“你怕了?”
四周瞪视陆九思的人也少,个个目光如刀。这些眼刀还会顺势而变,如若他离澹台千里远些,刀风便弱,要是他澹台千里靠得近,说了话,或是四目相视对上了眼,刀风便转瞬变烈,好似严冬寒风般呼呼地刮着。
虽然如此,陆九思也带怕的。
眼刀再厉害,也能从他身上割下三两肉来。要是真能割下来,他倒要刮目相看了。
“怕,这有什么好怕的。”陆九思一撇嘴,鼓足气势道。
澹台千里低笑了声,目光从他头顶拂过,似是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脑袋:“乖了。”
陆九思:“……”这下他倒是有点怕了。
澹台千里只扫视了人群一眼便收回目光,径自握住陆九思的右手,扣紧他的指掌,牵着他从神殿前缓步走过。
陆九思既甩不开他的手掌,也能在这时节内讧,只得随他一道走走停停,一会儿看看今年祭典的祭品为何,一会儿看妖族挑选了哪些杂粮上供神殿,比在城中逛集市还要优哉游哉。
一众妖族眼看他们非但避嫌,反而更是亲昵,心中皆百感交集。
四周的喧哗声愈响了。
坐在阴凉处歇息的、正在路上挑担负石的、弯腰清点祭祀礼器的,无数妖族在无声沉默中渐渐合围过来,将两人困在包围圈中。陆九思甚至察觉到他们不止在用目光审视自己,负在身后的粗糙双手也有所动作,像是握住刀柄,随时会从背后抽出一把长刀朝两人劈来。都说西人民风剽悍,他觉得妖族才是个中翘楚。
陆九思掌心微微生汗,自觉按住腰侧剑柄,以应时之变。
澹台千里眸中金色也渐转浓,似乎要有所动作。
在这样引而的紧张时刻,喧哗声忽然平息下来。
一袭白袍出现在神殿石阶前,被玄色的建筑衬得愈飘逸。身着白袍的长老拾级而下,越过众人,沾一丝凡尘般走到澹台千里与陆九思身前。凡他行经之处,原本目露凶光的妖族纷纷低头,宛若被驯服的家兽般温顺,更有虔诚者匍匐在地,低声祈祷不止。
宛若神临。
长老在两人身前站定,倨傲地扬起下颌,似在等着他们问候。
澹台千里居高临下,垂眼不语。
长老想起他的身份,吃了暗亏,转开目光去看陆九思。陆九思朝他腼腆地笑了一下,低头去看地上缓慢爬行的蚂蚁。
这些破事就是神殿里的长老折腾出来的,要是他们没那么多花,自个儿何德何能招那么多恨呢?这时候出来救场,一巴掌个甜枣的,他也能就感恩戴德了啊。
陆九思继续盯看蚂蚁,澹台千里更是无所谓眼前来人是谁。长老见两人都跟滚刀肉似的混不吝,尴尬地咳了一声,先出声问候道:“大人。”
澹台千里这才睨他一眼,冷声问道:“如何?”
长老道:“我等商量好了,今日便可开楼。”他的目光在澹台千里身上停留片刻,似乎有别的话要说,但在看到他身旁的陆九思后当即收口,只道:“大人可是现在就与我走一趟?”
澹台千里本想点头,忽想起身边还有个人,笑了声,道:“这事本尊可做了主。”
长老面露疑惑,澹台千里转头问道:“你想现下就去,还是再走走看看?”
陆九思:“?”
陆九思:“问我吗?”
他还以为没他的事呢,被长老冷漠中暗含轻蔑的目光一扫,就回过神来了。
这是要把他架在火堆上烤啊。
以澹台千里的性子,待旁人好的时候也懒得说个明白,宁可叫人误会也软言两句,如今被一众族人污蔑、敌视,更是索性不辩解。既然说他里通外族,他就同外族摆个亲昵的样子,还要当着众人的面,叫他们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身为被私通的外族,陆九思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在这时候甩开同一根绳上的蚂蚱,自己跑路吧。
“附近已经看腻歪了,倒也必再看。”陆九思想了想道,“他说‘开楼’,是什么意思?”
澹台千里见他接话,似是满意地笑了声,道:“听过‘海市蜃楼’一说不曾?”
陆九思点了点头。许多志怪传奇里都有这类记载,诸如“蛟之属有蜃,状如蛇而大,有角,能呼气成楼台城郭之状”,有说“海旁蜃气象楼台,广野气成宫阙然”*,都是一般无二的故事。故事里的所谓蜃楼,都是借雾气生出的一种幻相,常在海边见到,荒漠中亦乏其景,但从名头上便看出了。
“便是差多的玩意儿,骗人的小把戏罢了。”澹台千里随意说道。
“大人!”长老面有忿色,出声制止。怎么说这都是妖族秘术,被人用轻飘飘的语气说来,未免太过轻浮。
看他那糟糕脸色,两人的罪名里恐怕多了“敬长老”一项。
陆九思只看他一眼就转过头去,问澹台千里:“我们有什么关系?”
“世间所谓海市蜃楼,也并非虚妄幻相,而是另一地景象的残影。我族中蜃楼与此相类,能借助古时留下的物件,重现当时场景。”澹台千里为了他话中隐隐将两人认作一伙的念头笑了笑,难得耐心解释道,“当年族中圣药失窃,一直不知是何人所为。若是进蜃楼看看,说不得能找到线索。”
这就跟投身书海,翻开故纸堆,在一摞摞信函日记里慢慢摸索出谁同谁相好,谁交恶。
陆九思深觉有理,复点了点头。看到身旁的长老已然面白如纸,笼在袖中的双手隐隐变爪钩,他才赞叹了一句:“这很妙啊。了起。”
长老的面色和缓下来,深吸了口气,平静问道:“大人……两位如何决断?”
陆九思噤声语,过了片刻听澹台千里没有答话,就知道这人还想继续和他私通,只好越俎代庖,开口说道:“那就去吧。”
澹台千里偏头看他,笑了一笑。
长老道:“这……”
澹台千里道:“本尊听他的。”
长老活了少年岁,见过的野鸳鸯不知凡几,也依旧没法适应两人这般亲密,众目睽睽之下,生怕旁人看出他们要好一般。长老没这等好心态,忙转开视线,僵硬道:“既然如此,那二位便随我来。”
长老愿再多看他们一眼,说完便转过身去,率先走上神殿石阶。
两人跟在长老身后,朝神殿走去。
一众妖族自然不敢仇视长老,于是乎那些阴冷的、激越的、愤恨的视线便精准无误地落在稍稍落后的两人身上,因为他们正在靠近神殿,变得愈明显,若有实质,难以忽视。
陆九思被看得说如坐针毡,也稍感适,终于在走到石阶半程时转头看了一眼。他的目光在一名壮年妖族身上逗留片刻,被对方视挑衅,一抡铁臂当头砸来。
妖族向来力大,这壮年妖族指定还日日锻炼,练出一身腱子肉。那筋肉将衣袖撑得鼓鼓囊囊,还没击中,就先带起一阵凛冽拳风。
躲开好呢?还是还手好呢?
陆九思稍一犹豫,拳风已扑至面前,震得他耳边碎发乱飞。
“看着点路,踩空了没人扶你。”
话音落定,陆九思飘飞的丝也自空中悠悠缓缓地落了下来,柔顺地垂回耳畔。
“我怎么会踩空!你摔下去别扯着我就好了。”陆九思反驳道。
澹台千里牵他上了一级石阶,扫视讪讪退后的妖族一眼,继续朝那座格外威严肃穆的建筑攀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