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七张木偶泥塑般的脸上看不出什么, 澹台千里的周身明显冷了下来。
陆九思段时日和他朝夕共处,敏感地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和冯家二人一道上路的时候,为了隐瞒身份, 对方一路上都将自称改了过来, 换作平易近人的“我”。直到今晚些妖族出现, 才重新换回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高高在上的“本尊”。
他神情的细微改变也没有逃过陆九思的眼睛, 先前看到一众鱼虾们嬉打闹的时候,对方分明也挺宽和的, 时那些温和的、柔软的情绪都被掩盖在那张俊美但冷肃的面孔之下, 全然看不到踪迹。
要是将他和七位长老摆在一起,一块儿供上石台, 就是出八殿阎罗,一个赛一个的面冷。
陆九思暗中又觑了他一眼,心里虽在嘀咕,面上也收起轻浮神色,若有所思地看向来人。
“敢问这位是?”长老当中有位须发皆白的,无论从站位还是年纪上看都是个中尊者,也由他开口问询陆九思的来历。
澹台千里冷声应道:“本尊的客人。”
大长老沉吟一阵,目光徐徐落在陆九思身上,带着几审视, 几质疑。
他自然能看出陆九思非妖族中人, 且不是个厉害修士,身骨羸弱, 神魂似乎还有不稳之虞。妖王与族中关系疏离, 待世人更是冷眼旁观的多,从未带过什么客人回来,头一回带来的却是这样一位……看似平平无奇的人物。
一众伏趴在地的妖族也就是当着长老们的面不敢言语, 否则定然还要嚷嚷两句,位可不平平无奇,胆子就大得很,当着他们的面捞鱼捕虾呢。
“既然是大人请来的客人,那便一同回族罢。”大长老沉吟道。
其余长老闻声附和,如同山谷中先后响起回音。
大长老率先转身朝居地走去,那些跪下的妖族才敢抬起头来,纷纷起身,恭敬地跟在几人身后。一行数十人,行走间除了脚踩沙地发出的轻微响动,听不到一点人声。
天地间也无其他声响。
此前还能听到流水淙淙,时也难听闻。挽月河被众长老合力截断,隐入地底,水声不,近旁景色更是与荒漠没有两样。
头顶星河浩瀚,璀璨瑰丽,脚下的土地却寸草不生,放眼望去,似乎万里荒原尽是如此。
只见连绵沙丘,黄沙满地,单调乏味到甚至看不到一棵枯木。走上数十步才能见到一只路过的爬虫。爬虫也是贴地缓行,时不时便要趴在沙地上休憩片刻,气息奄奄,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位客人远道而来,可是头一次见到荒漠景色?”大长老停下步子,似是专门等待走在众人身后的陆九思与澹台千里两人,待他们走近,方才开口问了一句。
话直呼客人,问的是陆九思。陆九思转头瞥了澹台千里一眼,见对方无所谓地一颔首,才回答道:“确是头一回见。”
大长老问:“以为如何?”
陆九思想了一想,答道:“有点太.安静了。”不说没有人声喧哗,连草虫唧唧也听不到几声。他偏爱热闹,见此情景,便觉得有些过荒凉。
大长老缓缓点头,拄杖朝前徐行,道:“客人所言不错,便是我等在此地久居,有时也觉得太过冷清。小辈更是羡慕尘世热闹,寻了机会便想去城中玩耍。”
跟随在他身边的妖族小辈闻言都有些羞赧,远的不说,回他们主动请缨去迎妖王回来,一是想瞻仰瞻仰位大人物的尊容,也未尝没有暗度陈仓,趁机沾沾人间烟火气的打算。
大长老的视线自他们脸上一扫而过,如师长般威严,又有几慈爱,叫他们不由自主低下头去。
大长老又偏头看向陆九思,缓声说道:“些小辈只觉得尘世热闹,我族荒凉,却不知本非如此。”
陆九思点了点头道:“听闻千年前妖族兴盛,自大雪山到安西城,到更南边的荒原,凡是挽月河流经之处,便是妖族所居之地。”
大长老深深地看他一眼,没料到他当真知晓事。
妖族如今偏安一隅,人口寥寥,常人毕其一生也未必能遭逢一二,在话本传奇中见到些狐妖故事、鬼怪传奇,便是对妖族所知的全部。
千年之前却并非如此,其时妖族势大,族人遍布如今的整个悬泉道,街头巷尾,楼台馆阁,随处可见长着双兔耳的俏皮少女,拖着虎尾在街巷上撒足狂奔的少年。
那时节,妖族与凡人杂处,许多习性也传至西人族群中,才会有了现如今西人的奔放与不拘礼俗。
时日推移,势力消长,妖族日趋式微,不得不逐渐聚拢,又将居地从繁华的安西城迁到城外近郊,迁到长河上游、雪山脚下,终至荒寂无人之处。
已是数百年前的往事,妖族不兴文书记载,除去熟知本族历史的长老,便是族中小辈也未必清楚些事。
大长老朝澹台千里看了一眼,以为陆九思能有所知悉,是因为此前已听他说过。
澹台千里不置可否。
“客人以为,我族如今景况,比起千年前如何?”大长老沉声问道。
陆九思想了想,道:“各有千秋吧。古人有盼着能横征四海,纵横八荒的,也有更愿小国寡民,鸡犬相闻的……可见各有各的好处。”
大长老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如此应答。半晌,才由另一名长老出声道:“终究还是不如从前。”
几人都沉默片刻。大长老转头望来,目光如隼,直看向陆九思:“客人以为,是谁人害得我族沦落至此?”
陆九思没有犹豫,径自答道:“长老若是信命,那便是天道如此,非人力可转移。若是不信命,那便是事在人为,不拘从前如何,往后都可人定胜天。”
“总不是本尊所累罢。”澹台千里负手立于一旁,听他们打了个几个机锋,迟迟才开口道。
他一开口,长老们纷纷变了神色,直道:“自然与大人无关。”
澹台千里睨看众人,沉声说道:“那又何必话里藏针,句句刺他?他是本尊请来的客人,倘若出事,自有本尊一力承担。”
又轻笑了声,道:“本尊离开之前,听得族中老人教训晚辈,说是尘世浑浊,人心险恶,不如本族赤诚坦荡,无所隐瞒。一别数载,所见尘世未必恶,族中未见得好,倒也有将凡人心性学了七八分的。”
话说的直叫大长老下不了台来,其余几位长老也蹙起眉头,似觉得他偏帮外族,于理不合。
一众妖族小辈茫然地看向他,更不明白他为何要同长老们作对。妖王身份尊贵,修为高深,可毕竟一别多年,从未回族。族中诸般事务都由长老们操持,他们敬他畏他,待他远不如各位长老亲近。
“长、长老。”黑鱼壮着胆子说道,“快子时了……”
大长老叹息道:“回罢。”
他转过身,一众小辈便簇拥在那身白袍周围,有意无意地将陆九思与澹台千里二人隔绝在外。
澹台千里见得幅状况,冷笑了声,并不艳羡。
等热闹,不凑也罢。
不过他久已不习惯身边清冷,总觉得似乎该有个人满嘴说些不正经的闲话,或是无聊得很,无事找事也要同他拌两句嘴,样才对。
“怎么不说话?”澹台千里略一思索,便找到了个中缘由。
陆九思先前同大长老的那番问答应对,正正经经,便已十足奇怪,时又变作个锯嘴葫芦,连眼珠子都没滴溜溜地转个不停,更是人间奇景。
那有礼有节、恭敬谦谨的模样,和他印象中的人简直有若天壤之别。
“发热了?”澹台千里伸手一探,便欲试试他额头温度。
陆九思知他言外之意,咳了一声,正经应道:“怎么说我都是你请来的客人,就该有客人的样子。”
澹台千里挑眉道:“哦?”
陆九思朝前看了一眼,见众妖族没有留意这边,才低声说道:“我丢人,不也丢人么?”
澹台千里道:“不就盼着我丢人?”
“哈。”陆九思被戳穿险恶心思,干笑一声,又伸出两指比划了个并拢相靠的动作,悄声说道,“那不一样,眼下咱们才是一伙的……”
澹台千里和妖族众长老不对付,那是板上钉钉的事。他要站在哪边,也没得挑选,难不成心甘情愿让人绑起来烧死,为妖族的苦难偿命?
“不也样想的?”陆九思见他微侧过头,目光落在旁处,扬手在他眼前招了招,道,“不然你先前搀着我,又同我一块走在后边,算怎么回事?”
众人已走过长河断流处,河水重新自地底涌出,碧波荡漾,萦绕着荒漠中的一方绿洲。
绿洲中房舍排次,人声依稀,早有妖族小辈不耐久旱,欢快地冲向河畔,又有呼朋引伴,阖家团圆的,热闹非常。
“别去,现在别去。”
澹台千里收回远眺的目光,便见陆九思一手抱着骆驼脖颈,被拖得朝前走了几步。骆驼虽则耐旱,见到绿洲水源也忍不住想要靠近,陆九思卯足了劲将它拽住,不让它当个叛徒。
澹台千里扬手在驼峰上一拍,骆驼当即止步。
陆九思松了口气,头顶也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抬手遮住头顶,微恼道:“是要内讧啊!”
澹台千里仗着个头高,不会被反击报复,似无所谓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