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涯鼓足勇气,把那枚骨哨塞进陆九思手里。
这个动作好像消耗光了他全身的力气, 明明只距离他几步远的房门, 走到时都感觉浑身不着力, 轻如飘魂, 迈出门槛后便如释重负。
生怕对方追赶上来,把“定情信物”交还与他,他飞快回头瞥了一眼,就反手合上了门。
见房门在眼前缓缓合上, 他心中不舍,长臂一伸, 手掌迅速准确地插进了门缝中,阻止它关得严实。手指再朝外轻轻一勾,缝隙又扩大了几分, 只要身子前倾,扒在门前, 就能透过门缝看清房中景象了。
他知道偷看不对,可就是忍不住。
小师叔会拒绝吗?
会生他的气吗?
会收下那枚骨哨,还是干脆利落地扔出窗外?……
修行之人耳聪目明,他朝房中张望时却觉得眼前一花, 甚么也没看清。
只听见自己心如擂鼓。
就目光所及, 陆九思看似及十分平静。
他原本离书桌不远,转身朝后一靠,就倚在了桌沿,正背对着桌边的窗子。正值落日时分, 昏昧的光穿过窗子,勾勒出他的身形,好似一副用细笔勾出了银边的画。
陆九思也没有动弹,真如画中人一般。
左手撑着桌子,右手握拳,眼帘微垂,静静打量着那枚骨哨。
尽管背对着窗子,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从这镇定自若的动作中大抵能看出他并没有生气……
江云涯松了口气,心中却有些说不出的怅惘。
从抱着被子偷偷敲开这间屋子起,他就绷紧了心神,比直面数十名魔修高手时还要紧张。对方一笑,他便觉得飘飘然好似漫步云端,对方皱一皱眉,他便止不住开始回想自己说错了哪一句话,做错了哪一样事……对方却和他不一样。
“江师兄,你也来帮忙啊?”
江云涯心中一紧,当即绷直身子,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朝后望去。
崔折剑将自己的屋子好一番折腾,勉强腾出了大半的空,准备来知会陆九思一声,让他把院子里的家当搬些进来。一来却瞧见了江云涯半个身子都扒在门上,姿势怪异。
以他的正直淳朴,还想不到“鬼鬼祟祟”这类的词,只觉得江师兄真是热心,一听说陆师兄有事就帮忙来了。
江云涯若无其事的应声道:“嗯。”
崔折剑习惯了他的冷淡,朝房门看了一眼,问:“陆师兄在忙吗?我收拾了屋子,约莫能腾出点儿空,但也塞不了太多东西。”
他挠了挠头,倒是很替陆九思高兴:“陆师兄的家里待他也太好了,送来那么多东西。就是这些该怎么放,很要费脑筋想想……我去叫师兄出来,一块儿去院子里看看,先将要紧的搬进来……”
“不必。”
江云涯挡在门前,面对崔折剑不解的眼神,平静道:“我同你去搬便好。”
与其在这儿呆着,胡思乱想,不如替小师叔做些实在的事。
只是他不知道那三十辆马车送来的是彩礼时,自然一样样点得尽心尽力。如今知道了那些玩意儿的用处,恨不能持一剑劈了,放一把火烧了,落个清静。
但他又不敢。
他再讨厌这些彩礼,那也小师叔的东西。他边走边回想着先前看到的场景,揣测道,小师叔没有生气,可也没有笑,他到底怎么想的呢?
陆九思什么也没有想。
江云涯觉得自己一时如置火盆,一时如坠冰窟,浑身修为都不受控制,一点儿也使不出,时时刻刻都心慌得不得了。
他也不遑多让。
江云涯紧张,他更紧张。
江云涯好歹还能轻飘飘走出屋外,他要是不反身撑着书桌,这时该腿软到站不住了。
他从没想过江云涯对他是这个意思!
没错,江云涯待他非常亲近,一副恨不得能变作他身上的腰带,每时每刻都黏在他身边的样子。但凡旁人多和他说上三两句话,就会被不轻不重地瞥上一眼,进而被逼得心中发颤,直打退堂鼓。
他想修习阵法,江云涯就为他抱来成堆浮阎岛上的珍本秘籍。
他要替王教习修补护山大阵,对方就挽起袖子亲力亲为,追着他们跑遍山门,挖坑填土,没说过一句抱怨的话。
他下山被魔修围攻,受了点委屈,对方虽然没邀过功,但事后一打听,他也知道那些人死得极惨,连残魂都没能在世间留下。
更别说平时江云涯在他面前要多乖顺就有多乖顺。任哪个山下人家自小养大的媳妇儿都做不到这种地步,他还是个杀伐果断、生人勿近的魔主!
但这一切都说得通。
在江云涯眼中,他就是那个将自己一手带大、恩重如山的小师叔。他对他再好再亲近,都是理所应当的。
可没人告诉过他,江云涯不只是敬他重他,还想睡他啊!!
一想到两人平日的相处,在他眼中是同窗友爱、长幼相亲,在江云涯眼里便是花前月下、你侬我侬,陆九思连呼吸都觉得费劲了。
他冲江云涯笑笑,自个儿觉得是和蔼可亲,没准在对方看来就是媚眼如丝。
有时修行累了,他挽个袖子,扯扯衣领,没准在对方看来就是投怀送抱。
还有刚才那个巴掌……陆九思呲了呲牙,觉得嘴角的伤口更痛了。他扇了对方一巴掌,是想让对方清醒一点,可江云涯能明白他的意思吗?
按照对方看多了话本留下的毛病,怕不是觉得他在欲拒还迎吧?
如果那位小师叔没有魂飞魄散,他真想抓住对方的亡魂,好好拷问一番:你含辛茹苦带大的小孩儿,一心想着要睡你,这事儿你知道吗?!
陆九思愤愤握拳,被手中的骨哨硌得掌心一痛。
搞不好那位还真的知道……
这枚骨哨就是他送给江云涯的。这是江云涯自小到大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才会被他看得极重,当作定情信物拿了出来。
陆九思原先也没太在意这个小玩意儿,只觉得是那位小师叔随手炼化了,拿来逗小孩儿玩的。细细一想却不是那么回事。
当初江云涯在角斗场里为一只鹏鸟所伤,险些小命不保,全靠那位庇护才活了下来。
而为了给江云涯解气,他将伤了对方的鹏鸟投入鼎炉,生生炼化了三天三夜。
在鼎炉里不是好受的,饶是鹏鸟钢筋铁骨,性情凶悍,也禁不住这等折磨,四下冲撞,哀鸣阵阵。
那位小师叔看着是个好脾气的人,听得这惨叫非但没有心软,还抱了洗漱干净的江云涯,一边亲自给他上药,一边等着那鹏鸟不堪折磨,力尽而亡。
在那之后,更是亲手抽出了鹏鸟的残骨,制成了骨哨,送给江云涯。
就是他手中这枚。
这所作所为堪称残忍,与那位和善可亲的性子全然不符。除了为江云涯着想,再也没什么合适的由头能解释他的举动。
从江云涯平日怀念的话中也能看得出来,那位对他是特别的。
要什么给什么,缺什么送什么,直将江云涯照顾得体贴入微,保护得滴水不漏。
最后连一条小命都赔给他了。
作为一位不沾亲带故的长辈,真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陆九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也许……
难道……
该不会……
一时间无数话本传奇中的故事挤满了他的心头:年少初遇,不识心动,日久生情……两人在浮阎岛那个魔窟中相依为命,指不准做了什么事呢?
要不然先前江云涯那又啃有咬的,完了凑上来低头认错讨怜的样子,能做得那么行云流水吗?
他连忙止住杂念。
就算这两位之间有些书中没写、他不知晓的戏码,他不想也不能接这个戏。做江云涯的小师叔,教他不许杀人放火,就已经够累了,若是晚上还要言传身教,他索性吊死在床架上算了。
把这烫手的山芋还回去吗?
陆九思连连摇头。
光是听说他要结亲了,江云涯就敢自荐枕席,要是见他把信物还了回去,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
要么……把这事和奚指月说说?
不,不成。
奚指月是个心细如发、行事稳重的人,不和他提江云涯的事,他没准都对这个来历不明的便宜师侄起了疑心。要是再让他知道对方心思不简单,想着把自己往床上拐,祭酒心胸再广,也得把他的身世来历扒个底朝天。
江云涯的来历是有问题的。
之所以到现在还没被发现,一是因为他此前从未离开浮阎岛,在岛上不以真名行事,见过他的魔修也没有几个,更是不与这些正道修士打交道,才没让他在修真界中扬名。二是他修习的功法传自那位小师叔,与浮阎岛上的魔修大相径庭,又留意着没暴露实力,才安安稳稳地在学院中待了下来。
现下浮阎岛沉了,一众魔修渡海而来,其中必定有能认出他的人。
到了那时,江云涯势必要遭到正道修士的讨伐……
他能忍心看到这种场景吗?
陆九思左思右想,都觉得不妥,直急得心口一热。
不是他的错觉。
是当真有一点儿热度,自他挂在胸口的玉饰上散发出来,烫得他心口微暖。
他拨开衣领,把玉饰件扯了出来。
奚指月将这个小玩意儿送给他时,他还沉浸在“头一遭”的恍惚之中,神智都没清醒,也没看清这到底是什么。
这时抽了出来细看,原是个小巧的玉牌。
长只两指,玉质温润,光泽内敛,一看就知是原先的主人常佩戴在身上把玩的。
他感觉到的热度正是从这枚玉牌上传来的,起初玉牌贴着他的胸口,这时被握在指间,温热也传到了指腹。
“回屋了吗?”
听得奚指月的话音从玉牌中传来,陆九思虽未惊慌失措,但也心头一紧。
祭酒手上自然少不了几样宝贝,能送出手更是不会差。问题是这玉牌除了能传音,还能做点什么?他可一直把这玩意儿挂在身上,要是玉牌还有些旁的用法,诸如让对方看清房中景象,他还要不要活了?
陆九思将玉牌翻到背面,想再琢磨琢磨能不能看出什么。
奚指月叹了口气。
陆九思心道不妙,忙说:“我在呢。”
奚指月笑了笑,道:“你莫见怪。”
陆九思摸不着头脑,只觉得他这位还没过门的道侣未免太高深莫测了一点。他要是瞧见了方才江云涯在这屋里做的事,现下笑个什么呢?要是没瞧见,那也没什么好让他见怪的啊。
“君子非礼勿行,我素来也少用追踪的法术。”奚指月道,“只是总不放心你。”
陆九思道:“这玉牌……”
奚指月道:“戴得久了,有些灵性。现下放在你身上,便能知晓你在何处。”他顿了顿,道:“你若是觉得不妥,可以摘了下来。”
“这怎么能成?”听到这玉牌只有那么点儿作用,陆九思松了口气。
这理所当然的回答似乎出乎奚指月的预料,他静了一会儿才又出声,声音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连带陆九思听着也觉得心情明快起来。
“你愿戴着便好。”奚指月话锋一转,“明日卯时,你可得空么?”
陆九思疑惑道:“卯时?卯时不都起了么?”
奚指月一时未回话。
陆九思才明白自己误会了他的意思。因着他先前才见了江云涯撒娇打滚的做派,就以为这位也是想重演一遭自荐枕席了。
奚指月能做这种事吗?
约在卯时,定然是有正经事啊。
果然,奚指月沉默了一会儿,声音镇定道:“来练阵法。”
玉牌上的温热渐渐消退,恢复了本身凉润的触感。奚指月温柔平静的话音也隔了段时候不再响起。
陆九思这才懊恼地拽下玉牌,又把收在袖中的骨哨摸了出来,一股脑拍在桌上。
然后盯着这两个玩意儿发愁。
他和奚指月都谈婚论嫁,下了彩礼,收下对方送的定情信物原本不算事。偏生前脚他才从奚指月那处回来,后脚江云涯就来了个投怀送抱。
要是他不把这枚骨哨还回去,可不就成了脚踏两只船吗?
奚指月心胸再广,涵养再好,能受得了这个?
可要他把骨哨还回去……
怎么这么愁人呢?
陆九思拖开靠椅,朝上一躺,瞪着桌上的两个小玩意儿出神。
要不都不收了?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