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庄少东家闻言愣, 险些被他的气定神闲震慑住了。
随即，少东家目光微转，缓过神来。
他身后站着十余名膀大腰圆的壮汉, 对方身边不过只有个高大男子罢了, 难不成还能以当十？再瞧瞧那小身板, 还不如纸片结实, 自个儿可千万不能被句话就唬住！
“哈。”少东家看清敌我形势，心中大定, 边扬手让护卫将房门堵死, 边双手叉腰，斜眼望去, 挑衅道，“我待如何？你猜啊。”
陆九思眉头一挑，反问道：“我为什么要猜？”
少东家本以为会看到他被吓得瑟瑟发抖、跪地求饶的模样——从前他碰见过的人大多如此——又或是被吓呆，只会愣愣地重复“会怎么样”，那他也可以顺理成章地继续说下去。
乍遇上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他还没准备好怎么接招。
“我不想猜。”陆九思叉起双掌，扭动了下手腕，平静说道。
“谅、谅你也不敢猜！”少东家厉声道。
陆九思不咸不淡地应声“嗯”，接着道：“想那么多做什么, 打你顿再说。”
少东家正要点头称是, 待反应过来他都说什么，不由瞪大双眼。
怔愣片刻后, 他做出了个习惯已久的动作——
他双臂振, 手中长鞭当空打个响，同时喝道：“给我往死里打！”
与此同时，陆九思也朝澹台千里点头, 道：“有劳。”
情势紧急，陆九思没来得及细说，有劳帮忙的到底是什么事。澹台千里却没有误会，目光在陆九思身上打个转儿，后退半步，身形恰巧挡在众人与那名受伤的伙计之间。
有他在此，便不会有人再误伤到那不能动弹的伙计。
陆九思朝他笑笑。
两名壮汉踏步逼近，猿臂举，成合围之势。布庄护卫们个个人高马大，当前这两人更是身逾九尺，有如两座能自行走动的塔，压头而来。
陆九思站在他们身前，好似还没长开的少年，在春风料峭中发抖的柳条，禁受不住一点儿摧残。
蒲扇般的铁掌夹着劲风迎面扇来，陆九思右手轻握腰侧剑柄，斜眼看去。
下刻，原本悬在他腰侧的长剑不知如何便到了他的手中，剑未出鞘，却已朝前斜里挑。
啪！
剑鞘猛地拍在铁掌上，发出闷的声响。
那名壮汉张口欲呼，喊声涌出喉头前，朴实无华的剑鞘已然收回，陆九思手指微松，放任剑鞘在掌心滑落几寸，复又握紧末端，反手剑鞘自肘臂间递出，啪的击中另一名壮汉的手腕。
“啊——”
“啊——”
两名壮汉先后中招，只因陆九思动作极快，痛呼声正交叠响起，倒像是彼此约定好了般。
陆九思没再多看他们一眼，手腕微抖，握稳剑柄，朝前迈出步子。
在他与布庄少东家之间，尚有两三丈的距离，隔着十多名壮汉。
实则极近。
“拦、拦住他！”少东家没看清他是怎么在眨眼间放倒两名护卫，心下却已慌，嚷着让剩下的护卫一拥而上。
这更方便陆九思。
他都不需看清来者是谁，只消在那高大身骨、壮实筋肉中找准最薄弱，击中便会失力的地方，手肘、膝弯、腰腹，抽便分。
大的护卫挤满室，犹如片茂密树丛。
他是个手艺高超的砍柴人，指哪砍哪，不需多费工夫，便有排排树干倒地。
陆九思还有闲暇，好心提点那些被砍倒的树桩：“留神！”“小心，打你右腿！”“着！”
护卫们起初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见到挡在前头的弟兄们前仆后继地摔，机灵些的已经明白过来，陆九思喊“腿”，他们便收着腿，被剑鞘险险一擦，顺势摔倒，不动便好了。
不拘是真摔假摔，片刻间，这片树丛便被荡平。
陆九思站在少东家面前，剑鞘朝身前地上插，双手拄剑，问道：“还有帮手么？”
少东家面色一青，张嘴欲喝，可实在是色厉内荏，喊不出口。
他横行霸道，见多自家护卫将人打得鼻青脸肿、哭爹喊娘，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更别说当先走上去的两人还是特意从镖局请回来的，花了他爹不少银两，说是什么习武有成的镖师，个能打三个，中用得很。
这中用到一照面就被人打趴下，对方连剑都没拔.出来呢。院中确实还有跟着他的护卫，把人喊来了又有什么用？够眼前这人打几下？
“既然没有，那你想将我怎样，现下可以说说。”陆九思身子半压在剑柄上，抬眼道，“说吧。”
少东家咬紧牙关，恨恨地看向他，半晌憋出一句：“你知道我爹是谁？”
陆九思被他这话逗笑。
有人好似只有这么三板斧，若是身边有护卫可以依仗，那便先让护卫上，若是没有护卫，就只能用那些个远在天边的爹娘叔伯来唬人。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知道？”陆九思笑问道。
少东家忿忿不平，心道这人就是不知道他的家身，才会如此行事！
陆九思忽的“啊”声，似是恍然大悟。
少东家面露喜色，以为他终于明白自己铸成大错，准备俯首道歉。可惜已经迟，他大大地丢脸，定要讨回场子，原先只打算打断这人的腿，眼下只断腿怕是不够，他得再……
“要你爹说与我做个姘头么？”陆九思目光转，笑道，“那倒是可以说说，你爹姓甚名谁，家中有多少田产。若是家财分足，我还能考虑考虑。”
少东家上刻还在想着如何他抽筋拔骨，没料到会听到这等嘲讽，失声道：“你——”
陆九思直起身子，伸展下腰背。
先前那番“打斗”没花费他多少力气，半个身子都压在剑柄上也不是因为累着，只是他平素连正襟危坐的时刻都不常有，非要持剑立，玉树临风，未免有难捱。怎么舒服便怎么来，何必耍狠还要为难自己。
他舒缓僵硬的臂膀，这才抬起剑鞘，朝那少东家脸上抽去。
剑影来去如光，根本容不得人闪避。
少东家眼见着道黑影在面前闪过，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右侧脸颊便倏地一痛。
“啊！”他抬头去捂住右脸，左脸又被剑鞘抽中，连带着刚抬起的手背，都迅速泛起一片红肿。
“你敢打我？！”
“为什么不敢？”陆九思看他那些捂脸、后退、抱身的动作都跟儿戏似的，他逗蛐蛐儿都没那么简单，只要稍挑拨，对方就会放下捂脸的手，又给他腾出了个抽打的地儿。
少东家退几步，还是没能躲过那如影随形的抽打，被抽得没了脾气，连痛都喊不出来。直退到墙角，对方才停下来。
陆九思接着问：“你又为什么敢打别人？”
少东家并不愚笨，明白他指的是被抽打的客栈伙计，可他也算不上聪明，按着贯的想法答道：“想打便打，他还能反了不成？”
陆九思点了点头，道：“他打不过你，又没有钱，不能雇上帮手来报复，就算被你打，也只能忍着憋着，否则就只能把自个儿气死。是不是？”
少东家心中便是这样想的，还从没人将这话当着他的面说得那么透透的，他时忘自己的处境，还生出些“同道中人”的感慨。
陆九思道：“既然是这个理，眼下你打不过我，有钱也派不上用场，请的护卫都不怎么靠谱……我要打你顿，你也千万要忍着憋着，可别气死了。”
说话间，他已将人逼到墙角，手握住剑柄，手缓缓抽剑出鞘。
剑光如霜，映亮少东家发白的面孔。
先前抽打那些护卫时，这人都没拔剑出鞘，可见没想杀人，这时却对着他拔剑！这人想要杀他！
不能就这么被杀！
身处绝境之中，直养尊处优的人难得也生出一点儿胆气，他记起自己手边还有串长鞭，当即狠狠咬牙，抬起右臂，朝陆九思的脸上狠狠挥去！
陆九思正想着拿这剑吓唬吓唬他，没提防他猝然挥出一鞭。
那一鞭子挥得又快又狠，直朝他的两眼抽来。
陆九思慢了步，只来得及脑袋偏。那长鞭险险擦过他的脸侧，擦破些皮，登时带出了串细小的血珠。
他此前都留手，专挑那些皮糙肉厚、容易康复的地儿抽打，免得不小心失了轻重伤到人。谁能想到那些护卫没同他拼命，这正主还能下得这种狠心！
这鞭子若是抽实，即便没有皮开肉绽，暴毙于此，双眼多半也会瞎了。个目盲之人在世间有多难熬，眼前这人是不知道，还是明知如此，也没把旁人死活放在心上？
他原以为这布庄少东家只是个被养坏了的半大少年，行事自然有不妥当的地方，同他好好说道，还能将道理说明白。有人要是不吃痛，怕是连说理的声响都听不耳朵，哪里还能明白什么道理？
陆九思抬手擦了擦脸侧伤口，手中剑鞘朝下猛地一抽，正击在少东家的膝弯上！
咔——
“陆兄，陆兄——”冯恒与裴湛之匆匆赶到，见屋中人歪歪斜斜倒下片，扬声便呼。
陆九思转过头来。
冯恒见他手中有剑，面前就是那矜贵的布庄少东家，忙劝道：“陆兄且停手！”
陆九思朝他颔首，缓缓收剑，忽的手腕翻，剑鞘正击在少东家另一侧的膝骨上，骨裂之声无比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