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千里在独木舟上盘腿坐下。
小舟在水中微微晃动, 王习为了避嫌,转头去看湖面泛起的涟漪。
崔折剑问:“先生,湖上可有不妥?”
王习:“……”
“无妨, 先说正事罢。”澹台千里毫不在意一足赤.裸, 双手搭在盘起的膝上, 并不去刻意遮掩, 沉声说道,“本尊已说了为何会来到此处。几位是如何来的?”
王习咳了声, 崔折剑会意, 代替师长回话道:“先生们十日前来到定州城,买船出海。”
澹台千里问:“就是这艘船?”
崔折剑:“不不, 阁下误会了。我等先是乘坐艘两桅海船出海,在海上行驶十日。靠近浮阎岛时见到海水漫灌,只余下大小山顶露出水面,担心海船船体巨,容易触礁沉底,才换了小舟。”
王习不满他漏了点没提,在旁补充道:“这艘小舟是出海卫师兄主张带上的。”
崔折剑点头道:“正是如此。”
王习道:“也是卫师兄主张近岛后换上小舟,在群山间走水路更为迅捷。”
崔折剑道:“正是……”
王习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下崔折剑的脑袋,摇头晃脑道:“手笨嘴也笨, 你何用?还是我来说罢。”
“阁下, 我等换上小舟,绕着岛上山峰行船, 接近处山峡时感受到几股交缠的真气, 便想着凑近看看。”
“没想到这小子划船左右不,让他朝左边划,他反划到右边, 小舟撞上处岩洞,被水冲了进来。”
“岩洞内里连着条山道,说也有二里路……”王习提起在漆黑山道间乘舟漂流的经历,仍是后怕,“都怪这小子!”
崔折剑惭愧地低下了头。
澹台千里道:“如此说来,本尊知道王习从何处来的了。那条山道本尊也走过。”
王习吃惊道:“是吗?”
澹台千里道:“不那时山道还未灌进海水,无法行舟,全靠步步走来。本尊若没记错,出山道,就能看见那门上题着‘洞天’两字。”
他伸手指向远处石门,门洞以下尽是碧波,顶上匾额还没被海水漫过。
王习回头一看,果真见到题字石匾。
澹台千里道:“峡谷中的真气,也是本尊与其他几人留下的。”
“其他几人……”王习犹豫着问道,“阁下先行上岛,可曾见我那徒弟陆九思?实不相瞒,我走这趟全是为了这混小子。”
崔折剑也捂着额头红肿处,诚恳道:“阁下若是见陆师兄,有劳告知,我同先生们都不胜感激。”
“你谢你的,带上老夫作甚?”王习本想敲头,见他已先捂好了伤处,便换了个落点,掌拍向他后脑勺。
崔折剑避之不及,生生受了掌。
“陆九思……本尊确实见。”澹台千里缓缓说道。
王习即收手。
崔折剑也不捂脑门了。
两人齐齐看了来,问道:“阁下何时见他?可知他现下身在何处?”
“炷香才见。他现下身处……”澹台千里手腕翻,伸指指向湖中,“这里。”
“哪呢?哪呢?”王习扭头朝四周张望,但见园中空无人,连飞禽走兽也不曾有。
崔折剑看清澹台千里的手指正向下指,趴在舟边朝湖中看去,担忧道:“难道掉进水里了?师兄会游泳吗?”
王习扒开他,目光急匆匆在湖面逡巡周,水波清澈,亦不见人:“湖里没人啊。”
“在湖底。”
澹台千里没说出这话,被人抢了先,回身看去,开口的是倚在船头大睡的守门人。守门人似是刚醒了酒,扶着船舷坐起身,使劲揉着眉头,眼神仍有几迷茫。
这样一个醉鬼说的话,王习却深信不疑。他大跨几步,将独木舟踩得晃晃,转瞬来到船尾。
“这怎么下去?”王习看向颇厚的冰层,眉头紧皱。
“本尊知道怎么下去。”澹台千里看着几人,悠然说道。
崔折剑将小舟划到湖心。
澹台千里指着湖面对众人道:“此处原是园中镜湖,湖面以下却是另一方天地,有穹顶将湖水阻隔在外,穹顶之下乃是一座地宫。”
“从这下去?”王习望着片碧波问道。
澹台千里微微颔首。
王习咬紧牙关,朝几人一拜,即纵身跃出小舟。
扑通——
崔折剑抱拳道:“晚辈也下去看看。”
扑通扑通——
“阁下,请。”守门睁开朦胧醉眼,颇有风度地对澹台千里道。
澹台千里望了他眼,跃入湖中。
守门人翻身坐上舟边,试了试湖水冷热,才撑船一跳,身子贴着船桨,悄无声息地滑入水中。
片刻后,四人齐聚湖底。
“湖底真别有天地。”王习啧啧称奇,“这布置,这阵法,格局不可谓不大。”
只被湖底风光吸引片刻,王习便心急火燎地朝四周张望,似想用目光将陆九思捉了出来。
崔折剑也焦急地问:“陆师兄现在何处?”
澹台千里指向方石道、门阙,道:“本尊见他被人挟持,进了此门。门阙禁制威力不小,本尊尝试破门,被禁制之力反伤,方才才会站在那湖石上。”
王习恍然大悟:“阁下那靴……阁下都受了伤,这禁制着实难解。”
澹台千里难得谦虚道:“需诸位同参详。”
几人走上石道。
王习取出怀中式盘望山河,边走边谨记四周灵气流转脉络。
崔折剑却是站在门阙,仰头观望片刻,随即抽出背后长剑。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倒不如先试剑。他将铁剑持握于,在距离石门三丈之地平平推出。
剑气平实,如同记砖块拍在石门上,不见丝毫动静。
崔折剑摇头收剑,准备再试,自石门上却猛地弹出一道光剑,朝他迎头斩下!
铮——
王习转身回护,因着相隔远,只来得及替他挡下部分剑光。余下剑光去如流星,转眼击向崔折剑身前。
崔折剑急急回剑护住胸前,险险挡下击。铁剑剑脊迸发火光,他接连后退数步,止住去势,忍了忍低头咳出一口血来。
“好厉害。”崔折剑抹去嘴边血水,诚心诚意道。
他那一剑只是试探,出了三力,门阙的回击便如此厉害,是出了十力,还不知会是如何景象。
王习痛心道:“然厉害,不然妖王阁下早就进去了!没受伤吧?药要不?”放下式盘,在怀中一阵翻找,取出瓶丹药抛了来。
崔折剑接过丹药,吞下颗。
丹丸大若指盖,崔折剑陡然吞下,被噎住喉头,即憋满脸通红,好不容易吞咽下去,才将胸前翻涌的血气压下。
王习见他没有大碍,继续捧起式盘,试图找出这禁制的薄弱之处。但这禁制能将澹台千里拦在门外,自然不是易与的,两人站在门前琢磨阵,也未找到眉目。
“好大的地宫。”守门人歪斜着靠在一只石兽身上,费力睁眼看向门阙。门阙太高,他仰头时身子也向后倾侧,稍不留神,便滑倒在地,发出声身子撞地的闷响。
响声惊动了几人,王习忽的想起事,转过身问道:“师兄,年你最先上岛,见的魔修也最多,可曾听他们说这座地宫?”
守门人揉揉眉头,苦恼道:“地宫……有吗?”
他的神情看便是又醉了,也不知道个醉鬼怎么没淹死在湖里,还能跟着他们来到此处。
王习心下失落,听得他含糊说道:“倒是见许多石兽、石碑……大冬天的,那些个魔修浇水铸冰,让人拖着碑材从冰上走……”
崔折剑疑惑道:“石碑?”
眼前有石道,道边有石兽,却没见到需依靠浇水铸冰才能拖动的碑材。那等量的碑材至少有数丈高低,若是立在平地上,哪怕隔甚远,也不可能看不见。
王习放眼远眺,忖度道:“也许还在里面,被门墙拦住了看不见?”
“不在门中。”
澹台千里沉吟片刻,走到不久坐抚的石兽身侧,扬手在它背脊上重重按。
光华一闪即逝,伴随轰隆响声,光滑平整的石道上逐渐绽开道裂缝。
缝隙黢黑,如同通往另一方神秘天地的暗道。曾昂首立于石道旁的貔貅身形未变,却随着缝隙裂开而不断下沉。
在石兽蹲踞之处,缓缓升起一块石碑,碑身转瞬高人,碑首仍向上抬升,不见止势。
“先便觉此处按照陵墓制式,应有碑才对。”澹台千里仰头望去,冷笑了声。
陵墓制式,不可无碑。
碑通常分阴文、阳文,为正刻,为反刻,为的是将墓主身功绩昭告天下,令人间冥界皆能周知;有借碑祈福,令鬼神辟路,保佑子孙的,盼来世投胎,富贵无忧的……墓主生平喜怒哀乐,皆可从碑中观见。
澹台千里的目光徐徐落在石碑上:“不知那魔修在碑上刻了什么。无字不成?”
碑上有字。
澹台千里抬首逐行看,双金眸渐渐眯起。
“这也有碑!”王习如法炮制,将对立的只貔貅拍入地底。随即,地面同样浮出一块石碑,他仰头扫视眼,登时倒吸了口冷气,“呀,这口气大了天去了!卫师兄你来看看——”
甲子,丙申。有星孛于参,灭蓟北道金氏一门。
戊戌。白虹贯日,斩杀川渝道剑修一十有七。
乙亥。大星坠,有声如雷,沉魔修三人于幽冥海。
……
满目皆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