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 进来吧。”陆九思坐直身子, 对掌柜道。
掌柜的跟在上菜伙计身后进屋,边走边察言观色。熟客陆公子倒没什么表示,他身旁那个容貌昳丽的公子哥儿却斜眼望来,目光如刀。
掌柜的恍然大悟。
怪不得先前他在问众人喜欢吃哪一口的时候, 这位也冷冷扫了他一眼。
瞧瞧,那话能是他问的吗?
他配记得陆公子不爱吃咸口吗?
人俩正蜜里调油、焦不离孟的,吃穿用度自有这位照料,用得着他来越俎代庖吗?
“这上的都是楼里的招牌菜,您几位试试味道如何。”
掌柜的告诫自己谨言慎行,恭恭敬敬地搭手站在两人身边,只当自己是个会说话的泥塑木偶, 再不敢殷勤招待了。
陆九思扬手招呼崔折剑道:“崔师弟, 别练了,先来吃菜。”
又未雨绸缪地按住江云涯的小臂道:“今日是我做东, 你就好好吃,不许替我夹菜。”
崔折剑还没练完一套剑招,江云涯不愿放弃布菜的差事,两人的面色都透出些不情不愿。
陆九思左劝一句,右劝一句,把两人都拉入座。
他挑了只个头大、分量足的螃蟹,掰下蟹脚蟹钳,掀开蟹壳,拿了银勺, 把不能吃的蟹腮蟹肠细致地挖了出来,这才把处理好的部分放到江云涯盘中。
“配上他家的菊花酒,别有一番风味。”陆九思期待地问,“好吃吗?”
江云涯垂下眼,密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小声道:“嗯。”
陆九思笑道:“你都没吃。”说着又掰断了一只蟹脚,拆出壳内鲜美白嫩的蟹肉,一并放到他的盘子里。
对着崔折剑不必照料地那么细致,说些剑林掌故,就引得对方目中有神,暂时忘了剑招的事。
掌柜的站在一旁,看他谈笑风生,转瞬间就安抚好了两人,心中啧啧称奇。
难怪这些世家出身的公子哥儿都能坐享齐人之福,还不是因为艺高人胆大吗?
换做是他,连家中悍妻发火都扛不住,何德何能左拥右抱,还都不翻船啊。
掌柜正在艳羡,忽的听陆九思问:“掌柜的,门外那些人是做什么的?”
门外站着的有男有女,看衣裳打扮也不像伙计。陆九思照顾好了两人,才开口问掌柜。
掌柜道:“是蓟北道来的乐师,听说在那边很有些名气,吹拉弹唱都在行得很。”
“蓟北道啊……那可远了。 ”陆九思道。
掌柜道:“可不是呢,听说是遭了大灾,好多人都南下逃难来了。我看他们有些手艺,又拖家带口的,就让他们留下来唱点小曲儿,也混口饭吃。”
“掌柜的还挺心善的啊。”陆九思笑了笑,“怎么不让他们进来?”
掌柜谨慎道:“怕您几位听不惯那边的曲儿。”
陆九思道:“只听过有吃不惯的菜,没听说有听不惯的曲儿啊。让他们进来吧。”后一句话问的是江云涯和崔折剑:“你们听曲儿吗?”
崔折剑道:“陆师兄……”
“我知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嘛。”他一开口,陆九思就猜到他要说些什么,“你要不要换一个说法?”
崔折剑面上一红,支吾着不出声了。
“这曲儿……当真不登大雅之堂。”掌柜的想到这群乐师惯常唱的曲子,额头上不由冒出了些细汗。
陆九思拍手笑道:“好呀。不瞒你说,那些清雅的古琴曲,我还听不懂呢。”
掌柜的用袖子抹了把汗,道:“这……”
陆九思转头对一众乐师道:“你们只管唱拿手的,若是讨得这两位欢心,我自有赏赐。”
“陆、陆师兄,这不妥吧?”崔折剑到底老实,听得掌柜的说这群乐师是逃难来的,心中便有些同情,这才没拦着他们进屋。听得陆九思要他们讨自己欢心,不免又别扭起来。
“行吧,那用不着讨你喜欢。”陆九思知道他就是根铁铸的烧火棍,一身正气,怎么掰也掰不折的了,便道,“只讨他喜欢,成不成?”
江云涯应了一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满脑子都是对方先前那句“只讨他喜欢”,心下松快,好似要飘到云间雾里。
陆九思拍了拍手,那群乐师便鱼贯而入。
十来人热热闹闹的在雅间的下首坐下。有的抱琴,有的拉弦,一名妙龄女子抱着琵琶坐在当中,抬头望了掌柜一眼。
掌柜阻拦不得,只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他先前还在羡慕陆公子长袖善舞呢,这位怎么这么想不开,要听那些戳人心窝子的小曲儿啊。
若是待会儿阴沟里翻了船,不会怪罪到他头上吧?
“您三位吃好喝好,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掌柜道,“楼里还有事,我这……”
陆九思道:“掌柜的忙去吧。”
掌柜的转身一合上房门,就听得屋里“铮”的一声响,是琵琶开场了。
陆九思吃着蟹肉,喝着小酒,正要眯眼享受小曲儿,见得那长得文文静静的姑娘手指一拨,琵琶声中仿佛有金戈铁马,在屋里猛地炸开了。
对方一开口,便是凄凄楚楚的调子。
“ 你将这言儿语儿,休只管牢牢刀刀的问,有什么方儿法儿,解得俺昏昏沉沉的闷,俺对着衾儿枕儿,怕与那腌腌臢臢的近了,谈什么歌儿舞儿,镇日价荒荒獐獐的混……”*
“这曲子……”陆九思只觉一言难尽,半晌回过神来,坊间最爱听的好像确实就是这种曲儿。兴许是家中的事都乏善可陈,便尤其爱听那些书生小姐花前月下的故事。
崔折剑已经把耳朵捂上了,好似担心听了小曲真的会耳聋似的。
江云涯看了看那唱曲儿的女子,觉得对方样貌平平,放心地转头看着陆九思。“这曲子怎么了?”
陆九思简而言之道:“讲的是负心汉的故事。”
他以为江云涯不会再问,对方却放下酒杯,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目光灼灼:“小师叔真是博闻广识,连这也知道。”
如此一来,陆九思只好道:“我在话本里看过。”随后三言两语把那个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说了。
约莫就是身在乐籍的女子邂逅了个风流倜傥的落魄书生,两情相悦,就倾尽家产解囊相助,让那书生上京赶考。没料到书生一去不回,女子几经周转打探到书生的消息,对方早已高中,有了千金家资,百亩良田,三妻四妾,儿女绕膝,反倒嫌弃起找上门来的女子不知情识趣,损害他的官声名节了。
女子胸中郁结,便作了这首《叨叨令》,痛斥那书生负心薄幸。
“吃菜吃菜。”陆九思觉得这种故事也没什么新意,便招呼道,“别光顾着听曲儿。”
江云涯不知为何侧耳听得认真,忽然道:“那女子的心思,倒同我有些相像。小师叔不在的时候,我也镇日浑浑噩噩,不知该做些什么好。吃什么也觉得没有滋味,连剑也不想练了。”
陆九思心中一凉,筷子没拿稳,从手里滑了下桌。
江云涯眼疾手快地稳稳接住,把筷子递还给他。
正当此时,那唱曲儿的姑娘歇了口气,却是一段唱完了,又咿咿呀呀换了另一段。这段倒没那么语调铿锵,仿佛咬牙切齿地要生啖那负心汉的血肉了,只凄凄惨惨的让人牙酸。
唱词一会儿是什么“你听那金儿鼓儿每日里丁丁东东的响,你和那姬儿妾儿不住的咿咿哑哑的浪”,一会儿又是“不想着鞋儿袜儿当日过寒寒酸酸的样,也念我肠儿肚儿可怜杀痴痴呆呆的望”……
陆九思慌忙摆手道:“行了,换首曲子吧。”
这曲子听得他头皮发麻,心脏直跳,总觉得有些不对味儿。
江云涯眼珠微转,见一众乐师低声商量着换曲,叹了口气道:“小师叔不喜欢吗?”
“也不是不喜欢。”陆九思斟酌着说,“就是觉得有些腻歪。”
江云涯点了点头:“是了。我若是那女子,便一剑将书生杀了,哪有这许多絮絮叨叨的话。”
陆九思被他的话吓得一愣,抿了口酒压惊,才道:“也不必那么狠心吧。”
江云涯皱了皱眉,仿佛不明白对方为了什么要斥责他。他想了想,解释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那书生欠了女子的钱,女子朝他讨要,他就应该还。若是不想还,那被人杀了也无甚可说的。”
“原来你说的是这个。”陆九思松了口气。
江云涯又道:“再有,曲子里说他们两人私定了终生,既是约好的事,那就没有不做到的道理。书生要同旁人在一块儿,女子倒不如杀了他,死后合葬在一处,也算是终生了。”
陆九思:“……”
“我吓着小师叔了吗?”江云涯替陆九思把喝光的酒满上,笑了一笑。
陆九思小声问:“你我没约定过什么终生吧?”
江云涯正色道:“我和小师叔怎么能和曲子里一样呢?”
“用不着约定,我们本来就要一起过一辈子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回学校,路上耽误了半天,来迟啦。抽50个小红包补偿~
*《西征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