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涯断然回绝。
回绝的理由十分简单, 粗暴有力。
“住不下。”
在其中度过孩童和少年时的木屋确实不大,院子里虽然喂鸡养狗,但屋中只有左右两个厢房, 可见从修筑之初便没有打算留宿外客。
作为木屋的半个主人, 江云涯显然也没有为澹台千里就一次的准备。
“真的住不下。”陆九瞥见妖王面色不善, 忙补充解释道, “那边只有巴掌大的地方,屋都是自己造的, 一共两间……”
澹台千里抬眼问道:“两间?”
陆九心道不好。
澹台千里:“三人两屋, 有两人愿意挤一挤,便能住下了。”
话虽如此, 可这根本行不通吧?
陆九心念急转:要三个人塞两间屋里,一共有三种住法。
要么江云涯与澹台千里合住一间,住一间,这绝不能成。这两人虽说都要保留气力,暂且不打了,谁知会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再次动起手来。若是不慎将那座木屋弄塌了,江云涯非得急红眼,和澹台千里不死不休。
要么与澹台千里合住一间,江云涯住一间。且不提不愿同妖王处一室, 江云涯决计也不能同意这样的安排。
要么与江云涯合住一间……
陆九往日做教习们布置的《九章算术》、《周髀算经》上的题目, 磨磨蹭蹭,一刻钟也未必能解出一道。当此之际, 却如有助, 眨眼工夫就这道算术题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三种可能都行不通。
们是绝不可能同时住那座木屋的。
算得明白,江云涯自然也算得明白。江云涯在心中默想一阵后, 情却有些犹豫。
“若要来,单住一间。”江云涯掐指算道,“我与小师叔住一间?”
陆九:“!”
忘了第三种可能在他看来行不通,在江云涯看来却是利弊参半。坏处是要让一个看不顺眼的外人住木屋,可这样一来,们两人就能住一间了。
这简直是莫大的诱惑。不像在折桂苑里或出行途中,偶尔可以敲门拜访,找个由头磨蹭着留到深夜,们两人可以实实在在地住在一间屋里……屋里甚至只有一张床!
江云涯左右为难,无从抉择。
陆九咳了一声道:“这多不方便,还是算了吧。我看这座园子便挺宽敞的,那魔修逃走后一时间也不敢回来,阁下就挑一幢喜欢的小楼住下,还自在些。”
澹台千里却不配合:“留在此处才是不便。若是有事,还须得临时传信给二人。”
陆九道:“这也没什么……”
“可以。”
江云涯转头看向澹台千里,情平静,目光中隐有警告:“可以来住。但不该摸的别摸,不该碰的别碰,否则我绝不饶你。”
陆九也转头看向澹台千里。
听听这话,明摆着是威胁啊。
堂堂妖王能受人胁迫吗?不能!快拒绝。
澹台千里道:“可以。”
陆九:“……”
这两人么时候变得那么好说话了!
有心拒绝,但那座木屋的主人不是他,要在屋中借住的新客也不是他,对手方还有两个人……他想拒绝,心有余而力不足。
陆九只能心情郁郁地接受了这一现实。
海水上涌,漫过浮阎岛东侧地势较低的平原与山谷。这座园林所在的山峰与江云涯曾居住的落霞山都位于全岛最高的山脉之中,暂时幸免于难,还未沉入海底。
因此他们一路行来,不需要伐木造桨,乘坐独木舟穿行于一座座孤岛之间,脚下还能踩着堆积落叶,听得窸窣虫鸣。
行路越偏,已不见亭台楼阁之迹,澹台千里的目光越是玩味。
“当真走的是这条路?”
领路的江云涯没有答话,陆九只得越俎代庖,替他答道:“是这条路。再翻过两个山头就到了。”
“那座木屋是从前的主人亲手所建,只是个遮风挡雨的住处。”陆九委婉暗示道,“阁下兴许会住不惯,但客随主便……”
千万别说嫌弃的话。
依江云涯的性子,旁人说千百句坏话都不妨事,但要是说一句小师叔的不好,定会当场拔剑。在那座木屋中拔剑,万一不慎打落片瓦、撞飞梁柱,还能善了?
澹台千里:“客随主便,本尊省得。”
陆九确认道:“阁下当真明白我的意思?”
江云涯停下脚步,回头喊道:“小师叔——”
“来了!”陆九手指压在唇上,比划了个谨言慎行的手势,快步追上江云涯。
澹台千里走在二人身后,目光幽深。
到了那处风光如画、云雾缭绕的山坪,确实没像陆九担忧的那样口出狂言,反而边走边微微颔首,似是对所见所闻十分满意。
江云涯当先推开篱笆小门,弯腰去照看一日不见的鸡鸭鹅狗。
陆九见澹台千里被撂在门外,犹豫片刻,临时充当起此间主人,向介绍道:“就是这里。那座木屋住人,屋后依山,打水洗衣都很方便。前面开出一片院子,养了些……”
话音未落,一群欺生的小畜生就围了过来。
此情此景,分外眼熟。
陆九自个儿昨日才遭遇此劫,这时不担心妖王会像他一样应付不过来,反倒替这些小家伙到忧愁。这可是鲁班门前弄斧头,关公门前耍大刀,上赶着找欺负啊。
在心中替它们祈福,时目光戒备地注视脚下,随时准备飞身救鸭。
“鸭子?”澹台千里脚步一顿,站住不动了。
陆九见过一脚踏出便塌了半座楼的战绩,不敢稍有懈怠。“是,都还小。阁下看,这毛都还没长齐……”
澹台千里绕开那群不停蹭在他脚边的小黄鸭,饶有兴致地看着院中道:“还有鸡、鹅?”
陆九道:“对,还指望着们下蛋,好给阁下加菜呢。岛上比不得别处,想要弄到些肉、蛋真不太容易。”
澹台千里轻笑了声,觑一眼,道:“在担心么?本尊是滥杀无辜之辈吗?”
陆九道:“自然不是!”
“汪!汪汪汪!”
正当此时,老黄狗从屋后疾冲而出,如百胜军般冲锋陷阵。昨日刚梳洗过的一身狗毛蓬松柔软,迎风倒伏,如麦浪,看着蔚为可观。
陆九忙挥手道:“别闹,走开!”
老黄狗听声识人,准确无误地绕过,直扑院子里唯一的陌生人。
澹台千里临危不惧,俯视来者。
一人一狗对峙院中。
江云涯忽在远处撮指打了个呼哨。
老黄狗一听哨声,止住疾冲之势,抬腿便回,身后长尾有节奏地一甩一甩,正对澹台千里。江云涯召回老黄狗后,非但没有斥责它怠慢贵客,反而奖励般摸了摸它的脑袋,又从屋中找出一条从前存下的肉干,喂与它吃。
这是……下马威?
“阁下莫怪,这狗喜欢生人,昨日我也被它扑过。”陆九补救道。
事实证明他只是在拆东墙补西墙。
江云涯答应了让澹台千里在木屋住下,仅仅只是让住下而已。除此之外,根本不打算略尽一点地主之谊。
屋后,没有端上一杯热茶。
在警告不要乱碰屋中摆件外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连煮饭时都只舀了两人份的米,打算让他喝西北风……
陆九过意不去,烧了热水泡茶,好说歹说让江云涯同意再添半碗米。澹台千里像是没察觉到这股针对之意,优哉游哉地负手站在屋中,打量各种摆设。
江云涯对的反应兴致缺缺,只在他长久盯着博古架上的布老虎时,沉下脸色从屋中捧出一只藤筐,架子上的一应玩物都装了去,端回屋中。
收拾好宝贝后,去而复返,指着屋一侧对澹台千里生硬道:“住那间。”
陆九见屋中诡异地尴尬,出声道:“先坐下吃饭吧?”
江云涯转过身来,就跟川剧变脸似的,朝扬起笑脸,重重地“嗯”了一声,自发接着的话说了下去:“吃完饭就可以休息了。”
陆九道:“不还得喂鸡喂狗?”
江云涯方才坐下,闻言立刻站了起来:“我现在去喂!”
澹台千里看着匆匆出屋的身影,朝陆九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道:“愿留宿本尊,原是为了这个。”
陆九:“……”
才不信你现在才知道!
这破事不就是你搅和出来的吗!
不管陆九心中作何想法,澹台千里事了拂衣去,连饭也没吃,径自去江云涯收拾空了的一间屋住下。陆九隔窗看着江云涯在院中忙碌,想到他这么做都是为了能早些“休息”,心中愈发焦躁。
偏生这间木屋连个柴房都没有,老黄狗睡的还是狗洞,连个能凑合着过一晚的去处都找不着。
天色擦黑,江云涯终于喂完一群嗷嗷待哺的小家伙,回到屋中。
陆九正把饭菜端上灶台加热,顺手从灶膛借火,点亮屋内油灯。
昏黄灯火下,江云涯双颊映出可疑的红色。
“小师叔,可以去睡了。”
说归说……脸红个什么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