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
一百一十九年前,宁王朱权遇到了前来拜会他的燕王朱棣,由于一时大意,这位所有皇子中最为善战的仁兄上了哥哥的当,被绑票到了北京,帮着打天下靖难。
为了让宁王卖命,朱棣还许诺,一旦成功取得天下,就来个中分,大家一人一半。
当然了,事后他很自然地把这件事情忘得干干净净了,宁王没有计较,只是要求去杭州,过几天舒服日子,他不许。宁王还是不计较,希望能去武昌,他不许。
最后他下令宁王去南昌。宁王没有反抗,没有非议,收拾东西乖乖地去了。
宁王不是没有脾气的,只是他十分清楚,发脾气或是抗议没有任何用处,因为他没有讲条件的实力。
但他的愤怒是无法平息的,他嘱咐子子孙孙,不要忘记自己曾经受过的耻辱。
仇恨的种子代代相传,终于在这个时刻开花结果,而将其化为果实的那个人,叫做朱宸濠。
朱宸濠是一个很有抱负的人,作为宁王的子孙,他继承了祖先的仇恨和好勇斗狠的性格,同时也看透了朱厚照不是一个安心做皇帝的人,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和考量,他决定采取行动。
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了一个很大的问题——没兵。
因为燕王朱棣本人是造反起家,特别防备藩王们起兵造反,所以他当皇帝的时候实行了大裁军,当然了,裁的都是藩王的护卫。
到了朱宸濠这里,几乎就是个光杆司令,一批下人亲军,还有一堆破枪烂刀,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抓个小偷都还够呛,想要造反?那也真是太逗了。
请示招兵也不可能,那相当于是在额头上写明“造反”两个字,无奈之下,他想起了中华文化中一条古老的智慧法则——走后门。
他的第一个后门就是刘瑾,送了一大堆钱后,请求恢复护卫,刘公公大笔一挥,给他批了。朱宸濠高兴得不行。
可惜过了没多久,刘公公就被剐了,接任的人没收过好处不买账,大笔一挥,又把他的护卫给裁了。
朱宸濠连眼泪都哭不出来,这钱算是白送了,他一边咒骂那些收钱不办事的恶人,一边继续筹钱送礼。这次他的目标是钱宁。
钱宁和清廉这两个字简直就是不共戴天,他二话不说就收下了,还明白地表示,如果有什么困难,兄弟你只管开口。
在他的帮助下,宁王的护卫再次建立,他又有了招兵的指标。可他发现,光凭这些兵还不够,思前虑后,他居然产生了一个天才的构想——招聘。
他招聘的范围主要包括:强盗、小偷、水贼、流氓地痞、社会闲散人员等等,反正一句话——影响社会和谐的不安定因素。而且学历不限,性别不限、年龄不限,能闹事就行。
这些被招聘来的各犯罪团伙头目的名字也很有特点,比如什么凌十一、吴十三,和当年的贫农朱八八,走私犯张九四一对比,就知道这都是些什么货色。
这种兵匪一体的模式也决定了他手下部队的作战方式——边打边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由于长期从事特殊职业,他们早已养成了良好的工作习惯。
甭管怎么七拼八凑,反正人是凑得差不多了,就这么着吧。
除了兵力外,朱宸濠遇到的另一个难题是关系,要想好好地成功地造反,必须有一个良好的关系网,于是他利用当时的江西驻京衙门(相当于江西省驻京办事处)结交了很多大臣,并且广拉关系,四处请人吃吃喝喝,声势很大。
朝中大臣对他的这一举动都有所察觉,也有人上书报警,但奇怪的是,当时的内阁首辅杨廷和却对此不闻不问。
原因很简单,杨廷和收了朱宸濠的钱。
请诸位不要吃惊,这在史料上是有记载的,朱宸濠先生花钱拉关系,对这位第一把手当然不会放过,好吃好住,搞好娱乐,杨廷和先生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当然了,杨廷和并不支持、也不知道朱宸濠决心造反,他认为这个人不过想拉拉关系而已。当时的物价已经涨了,可是工资没有涨,所以杨廷和兄似乎认为收点黑钱也不是啥新鲜事。
生活是艰难的,工资是不够的,当时另一位重臣忠臣杨一清也干过额外创收的事情,不过他主要是帮人写字和墓志铭,再收人家的润笔费,也算是按劳取酬,生财有道。
无论如何,朱宸濠靠着钱财铺路,打开了关系网,为自己即将开创的事业奠定了基础。从当时的时局看,朱厚照本人不太愿意做皇帝,奸臣小人如钱宁、江彬等人也十分猖獗,文官集团似乎也对朱厚照失望了。
而自己不但占据了地利,还有人在朝中接应,胜利应该很有把握。
于是他终于下定决心,决心打破和平的环境,决心用无数无辜百姓和士兵的性命去实现他的野心,从后来的事情发展看,他确实有可能成功,只是要实现这个“成功”,还要加上一个假设条件:
如果没有王守仁。
东山再起
悟道之后的王守仁老老实实地在山区耕了两年地,在耕地期间,他发展了自己的哲学,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山区哲学家,当时贵州教育局的官员们经常请他去讲课,还有人专门从湖南跑来听他的课。
可这些并未改变他的环境,直到刘瑾的死亡。
王守仁终于等到了出头的一天,正德五年(1510),他被任命为庐陵知县,即将上路赴任。
整整三年,这是王守仁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三年,在这里,他获知了秘密的答案,也拥有了无尽的力量和智慧。
他向这个给他一生最重要启示的地方投下了最后一瞥,然后跨过重重山隘,走出了关口,重见天日。
再起之时,天下已无人可与匹敌。
王所长变成了王县令,终于可以大张旗鼓地干活了,可刚过了七个月,他就奉命去南京报到,成为了刑部主事。刑部的椅子没有坐热,他又被调到了北京,这次是吏部主事,然后是南京太仆寺少卿,南京鸿胪寺卿。
而到了正德十一年(1516),他竟然当上都察院高级长官左佥都御史,奉命巡抚江西南部。
翻身了,这回彻底翻身了,短短六年,他从没有品的编外人员一晃成为了三品大员,实在是官场上的奇迹。
可是官场上是不存在奇迹的,他能够在仕途上如此顺利,是因为有两个人在暗中支持他。
这两人一个是杨一清,另一个是兵部尚书王琼。
杨一清曾经见过王守仁,多年江湖滚打的经验告诉他,这个人是难得的奇才,是可以挑大梁的,所以他对此人一直十分关注,刻意提拔。
而另一个王琼就更有意思了,这个人名声很差,擅长拍马屁,拉关系,他和钱宁、江彬的关系都很好(钱宁和江彬是死对头),常常为正人君子所不齿。
然而他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也是一个有能力的人。
坏人拍马屁是为了做坏事,好人拍马屁是为了干实事。所以在王琼那里,马屁只是一种技术手段,和人品问题没有关系。
王琼掌管了兵部,利用手中掌握的大权,颁布了很多有利于国家的政策,并废除了许多不合理的制度,而他每次提出建议,总是能够获得批准。
因为管事的钱宁和江彬都是他的哥们,兄弟的奏折自然是第一时间签字盖章的。
而他第一次看到王守仁的时候,就用一句话表达了自己的感想:
“若用此人,可保天下太平!”
他充分运用了权力,破天荒地连续破格提拔王守仁,不理会别人的嘲讽和猜测,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
正德十二年(1517)正月,王守仁正式到达江西,开始履行巡抚的职责。可到了这里他才发现,情况和想象的有很大不同。
原来王琼任命他的时候,私下说是安排下基层锻炼,转转就行了,然而王守仁到地方一看,才发现他的辖区当时正盛产一种特产——土匪。
王守仁终于醒悟了,临走时王琼那老奸巨猾的面孔和奇怪的笑容立刻浮现在他的眼前。
尚书大人,你真不够意思啊。
但是哲学家王守仁是不怕困难的,当年在贵州种田扶贫都不怕,还怕打土匪么?
可慢慢他才发觉,这帮土匪绝不是那么简单的。
他们不但人多势众,而且作战勇猛,消息灵通,更为可怕的是,在他们的背后,似乎有一股强大势力在暗中支持。
王守仁看出了这一点,他没有仓促出兵,而是仔细研究了以往剿匪的战例,终于发现了一个十分奇怪的巧合:那就是每次官兵出击,不是扑空就是中埋伏。很少能够展开作战。
土匪怎么可能知道官兵的行动?答案只有一个——卧底,在官府中有土匪的卧底。
王守仁决定解决这些人。
不久之后,他突然发布命令,表示最近要集中兵力剿灭土匪,来一次突然行动,要各军营做好准备。
然而大家忐忑不安地等待了很久,却没有得到开战的命令,与此同时,身边的一些同事突然失踪,之后又被放了回来,而且个个神色慌张,怎么问也不开口。
这是王守仁的诡计,他先放出消息,然后派人盯住衙门里的各级官吏,发现去通风报信的就记下,回来后全部秘密逮捕。但他最高明的地方在于,这些人他一个也
不杀,而是先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再问清楚他们家庭住址和家庭成员,聊几句诸如“希望你的母亲、子女保重身体,我们会经常去探望”之类的威胁性语言。
软硬兼施之下,这些人乖乖答应当官府的卧底,成为了双面间谍。这下子土匪们就抓瞎了,很多头目就此被一网打尽。
王巡抚却意犹未尽,他决心把这场“江西剿匪记”演到底,拿出了绝招——十家牌法。
所谓“十家牌法”,通俗点说就是保甲连坐,十家为一个单位,每天轮流巡逻,如果出了什么事情,大家就一起完蛋。这一招实在太狠了,搞得本地土匪过年都不敢回家,只能躲在深山里一边啃树皮一边痛骂王守仁。
土匪也是有尊严的,他们再也无法忍受了,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与其被王大人玩死,还不如起来拼一拼。
可惜王大人实在是一个软硬不吃的人。
可怜的土匪们不会知道,王守仁先生通常被后世人称为“四家”:伟大的哲学家、军事家、政治家、文学家。这四个称谓他都当之无愧。
所谓军事天才,就是不用上军校,拿一本盗版《孙子兵法》也能打仗的人,王守仁就属于这一类型,他不但会打仗,还打出了花样。
他的用兵方法可以用两个字形容——诡异。
别人打仗无非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追,兵多就打,兵少就跑。王哲学家却大大不同,他从来不与敌人正面交锋,从来都是声东击西,你往南走,他偏往北,经常搞得敌人晕头转向。
不按常理出牌也就罢了,有意思的是,这位仁兄还有个不合常理的习惯,即使兵力再少,他也敢出战,士兵不够他就玩阴的,什么挖坑打埋伏,那是家常便饭,更为奇怪的是,即使他占据绝对优势,把对手围得如铁桶一般,也从不轻易发动进攻,如果时间允许,总要饿他们个半死不活,诱使对方突围,钻入伏击圈,才开始发动总攻。
基本上这几招一路下来,神仙也会被他整死的。
公正地讲,在日常生活中,王巡抚确实是一个正直忠厚的老实人,可到了战场上,他就会立马变得比最奸的奸商还奸,比最恶的恶霸还恶。
江西的土匪们很快就要面对这位王大人了,真是一群苦命的人啊。
土匪们很快结成了同盟,集合兵力准备和王大人拼命,王守仁的手下有些担心,劝他早做准备,王守仁却满不在乎:
“一起来就一起收拾好了,也省得我去找他们,有啥可准备的?”
土匪们也听说了这句话,他们虽感觉自己的人格尊严没得到承认,比较生气,但这也同时说明王守仁轻视他们,暂时不会动手。对他们而言,这是一个很好的准备时机。
其实土匪朋友们应该记住一个真理,在战争时期,王守仁先生说的话,是要反过来理解的,否则你被他卖了还要帮着数钱。
就在他们躲在深山中休养生息的时候,王守仁突然调集军队主力大举进攻,土匪们措手不及,被堵在了赣南山区,全部都被包了饺子。
王守仁包围了他们之后,却突然不动弹了,一直置之不理,仿佛这事就不是他干的,土匪们急得不行,粮食也不够吃了,是打是抓您表个态啊!
没办法了,被逼上绝路的土匪们准备突围了。
可他们刚向包围圈发起冲锋,后路却突然出现大批人马,退路随即被切断,他们又一次掉进了王守仁设置已久的陷阱,很快被打得溃不成军。大部投降,小部逃窜。
经过这一仗,王守仁真出了大名了,那些逃回去的人又大肆宣传,说王巡抚长了八个脑袋,九条胳膊,厉害得没了边,于是剩下的土匪们一合计,这个阎王是惹不起了,不如先服个软,暂时招安,反正你老王总是要走的,到时候再闹也不迟。
就这样,土匪头们手牵手、肩并肩地到了巡抚衙门,表示愿意服从政府管理,改当良民。
其实这一招倒也不坏,可到王大人那里,实在是过不了关的。
因为王大人有一个好习惯——查档案。在剿匪之前,这些人的老底他早摸得一清二楚,真心假意他心里有数。
土匪们看到王大人以礼相待,都十分高兴,以为糊弄过去了,可是没过两天,王大人突然发难,杀掉了其中几个人,而这几个人都是曾经受过朝廷招安的,对这种老痞子,王守仁是不感兴趣的。(这一条如果推广使用,张献忠早就没命了。)
杀鸡给猴看,这一招用出来,就没什么人敢动了,于是假投降就变成了真投降。
就这样,烦了朝廷十几年,屡招不安,屡打不平的江西土匪被彻底扫平了,王守仁先生在几个月的时间里,连打带拉,连蒙带骗,终于解决问题。
江西剿匪记在明代历史上并不起眼,但对于王守仁而言,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要知道大凡历史上干哲学这行的,一般都满足两个条件,第一智商要过剩,弱智白痴是禁止入内的(大智若愚者除外),第二必须是吃饱了没事干(饭都吃不饱还搞啥哲学)。
哲学有这么高的门槛,是因为它是世间一切科学的基础,如果你够厉害,理论上是什么学科都可以搞得定的。比如钱学森先生曾经反复说,他之所以能够搞导弹卫星,不断出科研成果,是他长年累月学习马列主义的结果。
别人我不敢说,至少王守仁先生是符合这两个条件的,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哲学家,而这帮赣南土匪们正好为他提供了另一个机会——突破的机会。
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王守仁终于发现光懂得哲学是不够的,整天谈论“心学”并没有什么效果,“心学”并不能打跑土匪,他隐约地感觉到,要想理论联系实际,成功立业处事,还需要另一样神秘的工具。
经历了穷山野岭的荒凉,无人问津的落寞、曾经悟道的喜悦后,王守仁又一次来到了关口,在江西的两年,由于遍地都是土匪,他只能四处出差专职剿匪,没有时间去研究他的哲学。
上天没有亏待王守仁,正是在这金戈铁马、烽火连天的两年中,王守仁逐渐找到了这一样工具,并且熟练地掌握了它。
有了这件工具,他才能超越众多的前辈,成为理学的圣贤。
有了这件工具,他才能成就辉煌武功,为后人敬仰。
有了这件工具,他的哲学方为万人信服,远流海外,千古不朽。
而后世的名臣徐阶、张居正也正是借助了这件工具,建立不世功勋,名留千古。
这件工具的名字叫做“知行合一”。
关于知和行的关系,是一个中国哲学史上的根本问题,这个麻烦从诸子百家开始,一直到后来的孙中山,历时几千年,骂了无数次,吵了无数次,始终无法解决。
我也不能解决,但我可以解释。
其实这个问题说穿了,就是一个理论和实践的问题,有人认为知易行难,懂得理论是容易的,实践是很难的,有人认为知难行易,领悟道理很难,实践很容易。
比如朱圣人(朱熹)就主张知难行易,这也好理解,按照他那个格法,悟道是很难的,但执行似乎是很容易的。
大家可能很难想象,但就是这么个玩意儿,折腾了上千年,直到今天,都没停过。
此刻王守仁站了出来,他大声喊道:
懂得道理是重要的,但实际运用也是重要的!
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要想实现崇高伟大的志向,必须有符合实际、脚踏实地的方法。
这绝不仅仅是一句话,而是一种高深的处事和生活智慧,足以使人受用终身,所以它看起来很容易明白,实际上很不容易明白。
二十多年后,有两个人先后读了他的书,却都看到了“知行合一”这句话,一个人看懂了,另一个人没有看懂。
看懂的那个人叫张居正,没有看懂的那个人叫海瑞。
四百年后,有一个年轻人看到了这句话,佩服得五体投地,以此作为自己的终身行为准则,并据此改名——陶行知。
不祥的预兆
领悟了“知行合一”的王守仁不再空谈理论和哲学,因为残酷的现实让他明白,光凭说教和四书五经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要让土匪放下手中的刀,最好的方法是用火枪。
怀揣着这种理念,王守仁即将迎来自己人生中最为艰难的考验。
对这些土匪,他一直十分纳闷,既不经看,也不经打,如此的一群废物,怎么就敢如此嚣张搞规模经营呢?而在讯问土匪时,他终于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宁王朱宸濠。
毫无疑问,这些土匪的背后或多或少地有着朱宸濠的影子,身为一个藩王,却去和强盗打成一片,总不能理解为深入群众吧。
知县拉关系是想升知府,侍郎拉关系是想当尚书,藩王拉关系是想……
于是王守仁很快找到了答案,唯一的可能的答案。
问题严重了,他立刻跑去找孙燧。
孙燧,时任江西巡抚,浙江余姚人,不但是王守仁的老乡,也是他同朝为官最好的朋友。
当时的王守仁只是江西南部(赣南)巡抚,且主要任务就是剿匪,这么大的事情,他没法拍板当家,只能找孙燧。
然而当他跑到巡抚衙门,找到孙燧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这件事情后,却只换来了一个奇怪的反应。
孙燧是苦笑着听他
说完的,然后他叹了一口气,只说了一句话:
“兄台你现在才知道?”
这下轮到王守仁傻眼了。
正德十年(1515)十月,河南布政使孙燧接到了一份命令,中央决定提升他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这本是一件好事,但孙燧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后面还有一个任命——派江西巡抚。
江西,对当时的朝中官员来说,是一个死亡之地。
就在几年前,江西巡抚王哲光荣上任,可没多久,他竟突然离奇死亡了,朝廷派董杰接替他的位置,才过了八个月,董杰兄也死了,死的不明不白,后任的两位巡抚还没干到一年,就自动收拾包裹回来了,宁可不做官,也不在那里住。
其中奥妙朝廷的高级官员都心知肚明,却不吱声。
收了人家的钱,自然不好吱声。
可是江西不能没有人去,也不知是哪位仁兄和孙燧有仇,竟然推荐了他。孙燧就这样被推到了悬崖边上。
然而孙燧回答:“我去!”
他叫来了自己的妻子,跟他交代自己的后事,妻子吓得不行,问他是怎么回事。孙燧只是叹气说道:
“这次我要死在那里了。”
“既然如此,那咱不当这个官,不去还不行吗?”
“国家有难,自应挺身而出,以死报国,怎能推辞!”孙燧义正辞严地这样回答。
他遣散了所有的下人,安置好家人,告别妻子,带着两个书童,就此踏上不归路。
到江西后,他却十分意外地受到了宁王的热烈欢迎,送钱送物不说,还时常上门探访,可谓热情之至。
但孙燧拒绝了,他还了礼物,谢绝探访。这是因为他很明白,拿了人家的东西,就要给人家办事。而宁王要办的事情叫做谋反,现在收了东西,将来是要拿脑袋去还的。
然而之后不久,他就发现身边的人都在监视着自己,无论他干什么事情,宁王总是会预先知道,有时还会故意将他在某些秘密场合说过的话透露出来。甚至他的住处也时常有可疑人员出没。
面对这一切,孙燧并没有屈服,他依然毫无畏惧地留在了这里。
因为留在这里,是他的职责。
看着这么个软硬不吃的家伙,宁王十分头疼,无奈之下只能出暗招,他派人给孙燧送去了四件东西——枣、梨、姜、芥。
看到这些东西的孙燧笑了,他知道了宁王的意思——早离疆界。
之后的事情就出乎宁王的意料了,孙燧十分大方地吃掉了这些特殊的“礼品”,却一点也不动窝。
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孙燧独自坚持了四年,而现在,他终于有了一个战友——王守仁。
可这二位一合计,才发现他们根本没有胜算,说起来两人都是巡抚,却都是空架子,王守仁手上也没有兵,因为明代规定,巡抚并无兵权,需经过中央审批,方可动用,王大人平日手下只有几个民兵组织,抓扒手维持治安也还凑合,哪里能去打仗?
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组织,可组织也没办法,二位同乡又陷入了无言的彷徨中。
孙燧和王守仁不知所措的时候,宁王却正干得起劲。
天才的悲剧
从宁王朱宸濠的行动来看,他始终遵循着这样一条人生格言:谋反大业,人才为本。
从史料分析,这位仁兄虽有野心,但智商并不很高,很多事情都解决不了,为了弥补自己的弱点,他挂出高薪招聘的牌子,在社会上广泛招募人才。
因此上门的人不少,可是经过面试,朱宸濠发现混吃混喝的居多,有才能的几乎没有,只有一个叫刘养正的还勉强凑合,便就此拍板,任命他为造反行动总助理。
之后又有一个叫李士实的,先前做过侍郎,后来辞官回家,朱宸濠感觉他也不错,就一起招了回来,安排他再就业。
但这两个人并不能让朱宸濠满意,他十分纳闷,人才都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我来回答:都去考试做官了。
朱宸濠同志生不逢时啊,要知道,人才这种稀缺资源,只有在朱元璋那天下大乱的年头,才会四处乱跑去混饭吃。太平盛世,谁肯提着脑袋跟你造反?还不如好好读书,混个功名,这才是真正的正道。
再看看他手下这两个人才,一个刘养正,举人出身,进士考不上,仗着读了几本兵书就敢说自己熟读兵法,运筹帷幄,除了能侃啥用都没有。
还有那个李士实,朝廷混不下去了,回家到宁王这里吃闲饭,据说除了点头举手同意,就没有干过什么事情。
就是这么两个货,居然被他当作卧龙、凤雏养着,也算别有眼光。
其实朱宸濠知道自己缺人才,但他也没有办法,正当他为此愁眉苦脸的时候,有人告诉他,已经在苏州找到一个真正的人才,若此人加入,大业必成。
朱宸濠大喜,准备亲自派人去请这个人。
说来惭愧,此人已经被我们丢到后台整整二十年了,现在是时候请出来了。
伯虎兄,上场吧!
二十年前,唐伯虎上京赶考,落得一个悲惨的下场,好歹出了狱,他本想振作精神,回家过点平静的日子,可当他返乡后,才发现一切都超出了他的预料。
原先笑脸相迎的乡亲已经换了面孔,除了藐视还是藐视,他的书童下人也不再崇敬他,有时竟然还敢反客为主,大声训斥他。他的老婆非但不体谅他,还时常恶语相向。
更让他痛苦的是,连在家门口看门的旺财看见他也是汪汪大叫,追着他来咬。
这并非玩笑,以上描述出自唐伯虎给朋友的书信,每一个字都是残酷的事实。
在残酷的事实面前,唐伯虎彻底绝望了,他不再相信圣贤之言,也不再寒窗苦读,他已经失去了做官的资格,读书还有什么意义!
从千尺高台跌落下来,遭受无尽的歧视和侮辱,从此他没有梦想,没有追求,他只需要一样东西——醉生梦死的快乐。
从此他开始在全国多个地方的著名妓院流窜,由于他文采出众,迷倒了很多风尘女子,甚至许多人主动来找他,还愿意倒贴,也算是个奇迹。
所谓风流才子的称号也正是从此刻开始传扬的,毕竟风流倜傥、纵意花丛是许多人所梦想的,但他们不知道,在唐伯虎那纵情的笑容背后,是无尽的酸楚。
就在唐伯虎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朱宸濠来到了他的身边,伸出了手——将他推向了更低谷。
接到朱宸濠的邀请,唐伯虎一度十分高兴,就算当不了官,给王爷当个师爷倒也不错,而朱宸濠对他的礼遇也让他感到自己终于找到了明主。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朱宸濠这个领导不太地道,他总是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土匪流氓接触,而且囤积了很多粮草、兵器,还经常看着全国地图唉声叹气,做义愤填膺握紧拳头状。
怕不是要造反吧?
逛妓院虽然名声不好,也就是玩玩而已,这可是个掉脑袋的事情啊,还是快点溜号吧。
有饭吃、有妓院逛的唐伯虎没有朱重八那样的革命觉悟和革命需求,他不过是想混碗饭吃。
问题是,你想走,就能走吗?
让你看了那么多的机密,知道了内情,不把脑袋留下,怎么舍得让你走呢?
四十九岁的唐伯虎面对着生命威胁,又一次迸发了智慧的火花,他决定学习前辈的经验——装疯。
只有装疯,才能让朱宸濠相信,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即使看见了也不会说话,即使说话也不会有人信。
唐伯虎到底是才子,装疯也装得很有风格,比当年吃狗屎的袁凯厉害得多,因为他想出了一个绝招——裸奔。
真是舍得下本钱啊。
从此,伯虎兄摒弃了传统观念,坚决一脱到底,光着身子四处走,看见大姑娘就上去傻笑,还经常高呼口号:“我是宁王的贵客!”
他这一搞,整个南昌城都不得安宁,许多人纷纷出来看热闹,朱宸濠的面子算是给丢光了,他气急败坏,连忙下令赶紧把这位大爷送回苏州,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终于虎口脱险的唐伯虎松了一口气,但在庆祝劫后余生的同时,他对人生也已经彻底绝望。
他此后的生活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彻底堕落。
日以继夜的饮酒作乐,纵情声色,摧垮了他的身体,却也成就了他的艺术,他的诗词书画都不拘泥于规则,特别是他的人物画,被认为三百年中无人可望其项背。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四年后(嘉靖二年,1523),这位中国文化史上的天才结束了自己坎坷的一生,永远归于沉寂。
有时,我也会看电视上那些以唐伯虎为原型的电视剧,看着他如何智斗奸臣,看着他如何娶得美人归,这些情节大都十分搞笑,但无论如何,每次我都笑不出来。
因为在我的脑海里,始终浮现着的,是那个真实的唐伯虎,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那个怀才不遇的中年人、那个心灰意冷的老人,是那个在无奈中痛苦挣扎、无比绝望的灵魂。
只有那首桃花歌仍旧在诉说着他的心声,萦绕千载,从未散去:
别人笑我太疯癫,
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
无花无酒锄作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