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第七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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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一出,厅内众人的眼神都锐利了起来。

常村正略有些忐忑,恭敬地微抬眼,小心翼翼四处一望:“那块地的来历,诸位大人想来都清楚。那块地归蔡老爷前叫苜蓿苑,再早以前叫苜蓿地,就是一块大草场地。好些年前也有闲杂人住在那边。”

众人仍都沉默,只有张屏微一点头。

出过如此一件大案,近日又惊奇连生,京兆府、刑部、大理寺,在查相关案子的人,均已将蔡府那块地皮从盘古开天辟地起,能找到的记录传闻都扒拉出来看了。

更久远的过往可略过不提。

这块地在前朝初年是块荒地,后被开垦,变成一块草场,说来与顺安的一项名产——茶叶有关。

茶树本长于南方,喜暖喜湿,不大可能在京城地界种植。但在前朝,顺安县居然养出了茶树。

据说,顺安县南仙茗峰一带原名鸡架坡,坡上某村有一个农户古氏,独子不幸病故,家中着实贫苦,过路的游商胡某看中了古家新寡儿媳的美貌,愿意出钱厚葬古家儿子,再赠古家些财物。古氏夫妇不想儿媳在自家继续受苦,觉得胡商人的姓氏跟自家也挺有缘份,或是前世宿缘也未可知,遂将儿媳嫁给了胡某。

女子跟着胡姓商人去往南方,中途发现自己已有身孕,是前夫的遗腹子,一朝分娩,诞下一个男婴。胡某是条大度的汉子,挺乐意白得一个儿子,视若己出。夫妻在杭州落脚开了一家茶叶小铺,又生了几个子女,可惜两人都不长寿,安稳过了一二十年,竟先后病故。胡某的族亲想趁机夺这家的家产。古家遗腹子用计退了企图抢夺家产的歹人,将家业交付与两个弟弟,又给妹妹找了很好的婆家,而后去寺院出家了,法号嘉泉。

某日一个顺安县的人到杭州游玩,到狮峰山隆福寺中进香,遇见嘉泉。嘉泉一直知道自己的身世,与其聊了两句,得知亲祖母已过世,祖父孤苦一人,双目失明,靠乡邻接济过活。

嘉泉遂禀报寺中,回顺安赡养祖父。他喜欢饮茶,随身带了几棵茶苗种在祖父的小屋周围,原本不可能成活的茶苗竟长得郁郁葱葱。

当时在位的前朝某皇帝十分迷信,喜好瑞兆,在位一二十年间,各种世人能想到的想不到的祥兆瑞端层出不穷,堪称集混沌初开以来各种祥兆之大成。其时的顺安县令得知嘉泉孝感动天种出茶树一事,自然大喜,赶紧上报。皇帝赐封嘉泉「灵显孝嘉大德法师」尊号,又命在鸡架坡附近建寺,让嘉泉做住持,弘法修行。

嘉泉却推辞不受,这时他的祖父已经辞世,嘉泉安葬了祖父后,飘然离去。皇帝又命人去杭州找,也没找到。后来,偶尔会有在某山某地某水处遇见一云游僧人,形容仿佛嘉泉的传说。往往还搭配着医好病人,惩治恶霸,搭救贫苦的小故事。

皇帝命在嘉泉祖父旧居附近的山上继续建寺,即是而今的灵嘉寺。

说来也奇,从此以后,嘉泉祖父所在的小村及灵嘉寺附近均能种茶,顺安县多了一项特产,鸡架坡亦改称仙茗峰。

但这个感人的故事一直遭到挺多质疑。不少人说,整件事其实都是一个套,乃江南一系的茶商与顺安县联手编了一个故事,目的是为了到京城卖茶叶。

前朝时京城各类行当往往被某一地域的商人专占。譬如酒楼多是齐鲁一系,典当行晋商为尊,布匹绸缎当属苏杭商会,而经营茶叶买卖的,大部分是徽商。虽然江南金陵苏杭等地茶为绝品,但在京城里均由徽商茶铺采购后贩售。

京城是世间最舍得花钱饮茶的地方之一,金陵苏杭等地的茶商在京城开茶叶铺却总是开得不顺,白白让徽商赚取差价,心中自有不甘。

直至前朝时,出了个喜欢祥兆瑞端的灵帝。

一个孝感动天,灵性吉祥的故事便诞生了。

张屏读的那本写着这段故事的书中有大段批语,直言「此局结构不新,历代多见之江湖手段,因恰迎上意,竟成佳话。可见计无需特奇,谋不必稠密,只做得恰当二字足矣。」

此书为九和县书坊刊印。乃一套书中的一本。九和县儒风清正,盛产至纯至正至明至性的大儒,书坊出此一系书,专为戳破京兆府地界各种传说。著者观水翁,批语远山叟,据说是一群儒生的合名,均大有来历。

借书给张屏的谢赋道:“下官初到此县,先看了一本写慈寿观的,原是别人找来提醒我,寿念山早已被盯着了,休因淫祀致祸。我当时一读,真是惊出一身冷汗,心道忒地老辣了,尽被他们看个透彻。下官就把一套书都收了,细细研读。”

谢赋读着这套书,心潮澎湃,感悟良多。

他学到了,奇迹是怎样创造的。

他要在丰乐县造出更多奇迹。

翁叟们未能预见有谢赋这个别样发挥的学生,著作时对顺安县这段传奇尽情剖析,狠辣书写。不单在首尾处拆局,于陈述文字中也处处标画落批。

譬如讲述古氏嫁媳一段,批曰「由古到胡,说是前生宿缘,大合当世渊源」。

到古家遗腹子诞生,又批「两地千里,从此牵起」。

胡某夫妇先后病故处,则批「无此不能有后文,必然也」。

古氏子计保胡家业一节,批为「写智」。

嘉泉出家一段,再批「品性处着力,亦为结束时伏笔」,并在嘉泉出家寺院之地狮峰山处重标双行重线,附言「呵呵」。

到了嘉泉赡养祖父,种下茶树处,更露骨点明道「狮峰山,鸡架坡,千曲百转精运作;圣僧今朝功德成,原是商贾智计多」。

待到嘉泉飘然离去之段,批曰「这里一场圆满了,不知他去成全谁?」

张屏读时觉得,仅以前文描述来看,嘉泉的故事确实有可疑之处,但不足以定论为骗局。

他又找了几本书对照看,也有人力证嘉泉的故事是真的,去仙茗峰、杭州两地考证,确实有古家和茶商胡家,茶铺就叫胡记。询问古姓族人和胡家后人,都说这是真事。只是嘉泉祖父一支未有直系血亲,胡家的家谱前朝末年遗失,嘉泉出家的隆福寺也于前朝末毁于战火,僧人四散,到本朝□□年间才重建,过往文牒均不可查。所以面对今人质疑,无可奈何。

张屏再多查找,从前朝到本朝,所有记录这段传说的文字中,都有一个细节——

顺安县的灵嘉寺建造时,嘉泉出家的杭州隆福寺送来两尊佛像与许多经卷,余杭商人多有捐资。其中一位杭商康氏携来隆福寺附近茶苗数株在灵嘉寺院内种植,茶树亦成活。众人才发现,不单是嘉泉祖父的住宅附近,整个山坡都能种茶。

这位商人康某,就是杭州的大茶庄海盛隆的大东家。

据说,嘉泉的两个弟弟不擅长经营胡记茶铺,最终将茶铺卖给了海盛隆茶庄,两人携钱财与妹妹妹夫等不知所踪,有的传说中写,去逍遥四海了,也有更玄乎一些的,写嘉泉成佛后,前来渡化弟弟妹妹全家,最后一起飞升。

远山叟批曰「噫,这段落入修仙窠臼」。

总之,待整个山坡开始种茶树时,因为顺安县本来不长茶树,当地百姓也不会种茶树,茶苗皆由康某等杭州大茶商运来,种茶、采摘、炒制也是杭州的大茶庄运来茶工。

如新茶嫩叶,需妙龄少女采摘,许多江南少女乘船北上。

远山叟批:「妙,妙」。

亦有不少青壮茶工被运来,于是今日顺安县仙茗峰一带,多祖籍江南者。

有如此传奇的故事,又得圣恩加持,顺安茶顺利在京城开铺。

今京城大茶铺「盛隆顺」、「海福兴」皆由此而来,实为余杭茶铺。

本朝初建时,有在顺安经营茶叶生意的商人想要效仿前朝故事,奏称仙茗峰的茶树本来都荒废了,但忽然又纷纷复活,格外茂盛,叶片散发不可思议的清香,注水饮用,感觉百窍顿开,心清目明云云。

但太·祖皇帝圣明卓绝,不会被此类谄谀之词忽悠,遂在奏报祥兆的折子上御笔批复——

「正月牡丹花,隆冬小黄瓜;工夫用到处,蜘蛛吐丝麻。五谷丰饶日,朕再饮闲茶。」

经此敲打,顺安茶相关的种种传说不怎么再被提起。乃至而今被观水翁远山叟们反复痛批。

张屏亦是读了这些才知道,散材在一壶酒楼勒索贺庆佑,所点的顺安名菜「明前雪」,用顺安新茶煨肉片,卷小黄瓜,乃是顺安县衙门特意制作,敬献给太·祖皇帝,表达体领圣训,谨遵教诲之意。没想到被丰乐县酒楼学去,变成豪客们争相攀比品尝的花头。

一壶酒楼制作这道菜的厨师是顺安县人,姓古。

是否与传说中的古氏有关?张屏尚未来得及查证。

而今的顺安县志诚实记录:顺安茶树,系由杭州茶树移种,寒冬时节,需温棚养护,所产不多。顺安茶坊,至今多为杭商经营……

九和县刊印的小册子里写得则更露骨——

今顺安县多茶厂,仍种茶树。茶树毕竟南方之木,大棚温养,所产寥寥,无甚滋味。顺安茶坊所制,实皆南方新茶,再经一番分装包裹,送至京城盛隆顺等商铺。特产仙菊茶,所用亦是杭白菊骨朵,为徽铺茉莉茶、玫瑰茶之竞品。

远山叟按:「前日在某某顺称得菊茶二两,烹山泉水砌之,品来似泛舟西湖,赏长堤风月」。

张屏读到这段,内心略有触动。

他在京城应考时节,京城的茶铺常向试子赠送茶饮。最大的几家茶庄裕元泰、一茗庄,以及书中所写的盛隆顺尤爱赠茶。

张屏陈筹和许多考生都很喜欢盛隆顺的仙菊茶,清火明目又提神,赶上药铺赠平安小药的时候,捡出几颗枸杞加在茶里,用陈筹的话说,好比素娥仙子抱玉兔,绝了。

似张屏这样穷试子都是一撮茶叶反复泡水,小菊花泡得发绿,水再没有一分颜色,也舍不得倒掉,总觉得还能萃取出一丝滋味。166小说

陈筹消息灵通,时常打得听到茶铺将到哪几条街巷赠茶,且总能在那片儿抠寻出一个相识,拉着张屏去与之讨论学问,直论到茶包到手。也不只他俩这样做,茶铺的伙计们亦明白,更不点破,一般地笑吟吟送上茶包:“东家请吃茶,望勿嫌茶味淡薄,恳请日后多多提携扬名。”

张屏攒了钱,也会去称一些茶,花茶之类都是用次等茶叶制成,不算贵。试子去买,更有很多优惠。伙计抓一大把放在秤盘上,秤杆挑高,再道一句:“好咧,一杆儿直上青云势,公子爷金榜高题名!”

他们这些穷考生,平日短东少西,常遭白眼,听到这些客气话,亦觉得暖心。

看到观水翁远山叟的辛辣之笔,张屏不禁略定了一时神,随后去街上买了一些菊花茶。

今朝虽被这样那般书写评价,但在当时,杭商得此厚利,十分惹人眼馋,很多南方茶商想要效仿。

不管仙茗峰的茶园实际能产多少叶子,真正卖的茶叶打从哪里来。要立出门面,树起招牌,绿油油长着叶子的茶树总得种出几棵。

其他茶商由此开始在京兆府各地,特别是顺安县捣鼓试种。

但顺安县仙茗峰养得出茶树,确实有独特优越之处。

仙茗峰是一带小丘,被远处连绵群山环绕,阻挡了刚猛之风,气温比别处略高。群山滋生云雾雨露,坡中多泉水溪流,也比京兆府的其他地方湿润。

且此处更有一奇,京兆府土地多碱,偏偏这座山坡土酸,茶树喜酸。

别的茶商各处试种,都找不到合适的地方,种植茶苗昂贵,经不起屡屡枯萎耗费。遂又生计,包下荒地,先种苜蓿。

原来苜蓿正与茶树相反,喜碱不喜酸,越碱越旺。

某块地只要苜蓿长得好,肯定种不了茶树。

苜蓿便宜,长成可以做草料喂马,长不好也不亏。

所以京兆府周边几县,特别是顺安县,多了很多苜蓿地。

茶商又很精明,种苜蓿亦要多费包地或开地的花销,想连这笔也省去。让当地百姓先开地种苜蓿,种不出了,他们再出钱包地。

百姓自然不愿。

这时,一直袖手旁观杭商与徽商争买卖的晋商忽然出手,包下很多闲地种苜蓿。

晋商会养马。他们将苜蓿制成马食料,一面又趁势建马场,再扩地或包地种豆谷。

京城私驿、货运、路人日用租赁等马匹及各处的食料供应竟渐渐被晋商掌握。

而京兆府地界能种出茶本属奇迹,奇迹一般不会重复出现,除了一开始占据仙茗峰的几大茶庄之外,别的想效仿的茶商都没赚到油水,甚至白替晋商开了苜蓿地。

一场缠绵数十年的徽杭茶商争斗,最得益的,竟是晋商。

远山叟:「三分江山魏蜀吴,天下终归司马氏;人人自以为黄雀,岂料背后有苍鹰」。

当然,这些生意,多于朝代更迭乱世中零落。

一些立得住的,如京城的盛隆顺茶庄、仙茗峰的茶园茶坊,几经波折复又兴旺。

而顺安县诸多苜蓿地,或重新变成荒地,或被改做农田,蔡府所在那片因为既不临道路,也不靠河,荒芜多年,苜蓿依旧长得挺旺,当地百姓喜欢去那边放牲口,混着叫它苜蓿地。

后来,京城的一个私驿相中这块地方,从衙门手里买下,种草养马,因不善经营,加上子孙争产,驿站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把这块地抵给了京城万利丰银庄。

推算丁本富的年纪,张屏觉得丁本富与其母住在苜蓿地,应是在私驿经营不善到抵押给万利丰钱庄这段时间。

果然,常村正道:“说起来都是六七十年前的事儿了,老朽那会儿还是个孩子。模糊记得听长辈说,那地方之前是京里的人在养马,后来荒了。养马的棚子,之前养马的人住的屋子,都被隔成小间,变成个小客栈。那边不近大路也不近河,但也有人住。想是因为便宜。丁本富的娘就在那里给人做饭洗刷缝补。他们娘俩在那地方住到丁本富十来岁,丁本富的娘过世之后,那块地又被卖了,丁本富就去宝丰码头那边船上找活了……”

巩乡长感慨道:“此事须得舅爷才能说明白,真真我都不知道,得再过好些年我才生出来。那块地后来就卖给了蔡大人家么?”

常村正道:“这倒不是,要再过几十年才能到蔡大人手里呢。据老朽所知,这块地后来易了多次主,中间有一段时间在京城一个大酒楼手里。”

柳桐倚含笑道:“村正好记性。我看书册中写,是京城的正春楼。”

常村正也笑道:“还是大人更明白,老朽只知道是京里的大酒楼,原来是正春楼,难怪了。他们看中那里苜蓿长得好,从塞外或北边西边买来的鹿和羊先放到这里养一阵儿,回一回膘,再送进京。后来又在那边建了个庄院,京里的贵客也可直接到这边来游玩,射猎吃肉。可惜老朽这样的,只是看过他们的院墙,没福气进去吃过。”

柳桐倚道:“正春楼在京里也极难订位。我亦未去过几次。”

冀实开口:“某也只吃过寥寥数回。听闻王侍郎常去。”

桂淳恭敬接话:“侍郎大人出了衙门去哪,卑职不晓得。这般的酒楼,更不是卑职那点薪俸能进的。听说他家惯做山珍海味,有道名菜哪吒闹海,用的龙虾比一个人还高。卑职常想着哪天发财了去尝一尝。”

张屏默默听众人谈论。

他也在正春楼吃过一次饭,竟曲折与兰大人有关。

黄大仙那件案子后,王侍郎请兰大人饮宴,包下了正春楼三楼。金班主的对头庆圆班刚好那几日在正春楼演新戏《金凤缘》。

如正春楼这样的大酒楼内都有戏台,每日排设书场、戏场、舞乐、杂耍等等。常有名角登台,客人无需另外付费,觉得好,可以打赏。

各大戏班舞乐班子与酒楼亦有合作,尤其有新戏新曲时,会择几段到酒楼中演上几次,一般不是正角唱演,但也是班子里拔尖儿着力栽培的新秀。如此新戏新曲新角儿可宣扬一番,看客们能预先瞧瞧合不合心意,酒楼多招揽了客人,皆大欢喜。

此所谓“演戏”或“演曲”。

来喜班正是为了与庆圆班的新戏打对台才找了张屏写《狐郎》,竟惹出一串案子,班主金礼发的命都差点搭上。

而庆圆班的新戏《金凤缘》却顺风顺水,尤其来喜班有事的时候街头巷尾都流传开那出黄鼠狼改狐狸精的倒霉戏就是为了杠《金凤缘》,又替它扬了一回名。

这厢来喜班灰头土脸,班主尤在养病,那厢庆圆班洋洋得意,新戏即将登场。

有一说,王侍郎正是听说庆圆班在正春楼试演《金凤缘》,觉得有趣,方才请兰侍郎在此饮宴。

还有一说,庆圆班知道王侍郎将在正春楼宴请兰侍郎,砸钱挤走了在正春楼演戏的另一个戏班,特意来唱《金凤缘》。正春楼告知王侍郎,王砚觉得有趣,就同意了。

此事敲定,正春楼顿时被订满,庆圆班班主给来喜班金班主夫妇发了一张请帖,曰已备下上好雅间,请金班主夫妇当晚务必莅临。

金班主收到这张帖子,当即多灌下一碗药。

学徒问,如何回复。

金夫人拍桌道:“去,当然去!正春楼多贵?老娘正要去尝尝新菜,顺道瞧瞧那边台子如何,等咱们过去演的时候,需不需要再多布置布置。”又邀请张屏陈筹同去。

陈筹有点犹豫,怕尴尬,又觉得机会难得。张屏都无所谓。两人于是就答应了。

当晚金班主体虚不能前往,由管家娘子陪着金夫人,加上几个魁梧的武生学徒压阵,捎带上张屏陈筹一道进了正春楼。

酒楼内果然气派非凡,豪客们都知有热闹,早早将余下的席位抢空。繁华富贵灌了张屏陈筹满眼。

庆圆班见他们真来了,亦未怠慢,安排了二楼面对戏台只偏斜稍许的一个雅间。

酒菜流水般地送上来,张屏记得有个大螃蟹,卧在一个红漆盘内,由四个小伙计抬进来,尽显尊贵。

螃蟹被五彩斑斓的配菜簇拥,高举双螯,一只螯夹着一朵鱼片卷的牡丹花儿,另一螯举着一棵白菜,这白菜竟是萝卜雕的。

陈筹一直提醒张屏,咱们要端住,不能露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被人家轻瞧了。待大螃蟹上桌他先端不住了,十分困惑地问,为什么他们不直接用棵白菜,非得拿萝卜雕个白菜?

其中一个武生学徒绷着脸道:“大师傅想露一手刀工吧。”

张屏先夹了一枚螃蟹腹部的丸子,咬了一口发现是一颗裹了酥泥的鸽子蛋。戏台上锣鼓声响,幕帘拉开,喝彩声沸腾。两名武生一前一后从三楼飞身跃进了戏台。

庆圆班的《金凤缘》改编自西山红叶生的名作《乱世侠盗》中山谨与魏昌公主的故事。当日唱的这段正是山谨和魏昌公主初相会。

在《乱世侠盗》一书里,这段写的是有奸臣与敌国串通,构陷在前线征战的贤王。构陷的奏折与某件证物已呈到御苑,侠盗山谨趁皇帝正在沐浴,潜入御书房盗走证物,换上了对奸臣不利的物件文书。奸臣在皇帝身边的内应猜测山谨可能会来盗奏折证物,预先布置了层层机关。山谨离开险中圈套,无意间躲进了魏昌公主所居的宫院。公主听山谨说明原委,深深佩服山谨的义气。公主也非常痛恨奸臣,于是掩护山谨离开,并赠给山谨一根金钗,关键时刻可以拿来护身。花容月貌的公主与英俊潇洒的侠盗因此生情。

庆圆班的《金凤缘》将这段故事改了很多,新添了一名大盗衔花雀。此人不满山谨天下第一盗的名头,夸下海口要闯入皇宫大内,盗取公主的凤冠。山谨本来不想跟他计较,但“衔花雀”这个名号一听就不像一只正经雀,山谨思想,如果公主因为这件事名声有损,岂不也是我的罪过。于是山谨尾随衔花雀,进入皇宫,衔花雀屡要出手,屡被山谨拦下,最终自知技不如人,羞愧离去。

公主不知有两个大盗在她的宫院内,还以为山谨是那个想非礼她的坏蛋,一番误解,置气,最后发现山谨在保护自己,于是暗暗对山谨动情。

山谨一开始觉得公主不讲道理,有点任性。后来也越来越发现公主的可爱,内心亦生情愫……

张屏更喜欢西山红叶生的故事,觉得庆圆班其实是新写了一出戏,山谨和公主的性格亦改动了很多。不过唱演起来确实更喜庆热闹。

正春楼的戏台共有三层,因为王侍郎和兰侍郎在三楼饮宴,庆圆班这场在二楼的戏台唱演。

戏台比二楼的雅间稍高,比三楼的雅间略低,于三楼雅间内观赏最佳。

扮演山谨和衔花雀的两名武生从三楼飞掠到二楼的戏台,随着鼓点腾挪跳跃,筋斗翻得像腾云驾雾一般。金夫人大惊:“功夫太俊了,庆圆班几时有这样的人物?不对,这瞅着像……”

喝彩声中两人定身,酒楼众客方才看清面容,扮衔花雀的小生细眉秀目,无比清俊,竟是个连金夫人也没见过的少年。不知道庆圆班从哪里捡来,藏着练了多久。但众看客浪涛般的喝彩声多是冲着另一人,朗朗剑眉,轩昂姿态,竟是来喜班的眼中钉,庆圆班的大台柱乌月轩。

陈筹脱口欢呼:“啊啊,乌老板!好——!!!”又顿觉不太合适,改口道,“好,好奇怪……他老人家怎会来这酒楼里的场?”

来喜班的一个武生学徒嘀咕:“忒不讲规矩了,酒楼演场上这么大尊神,正场子怎么卖戏票?”

金夫人淡淡道:“或来帮着抬抬人,他们新将捧的这孩子真不错,难怪一直藏得死紧。你们也别光盯着旁人的毛病,仔细看看人家的本事!”

几个学徒缩缩脖子。

这厢乌月轩与那个新武生衔花雀在舞台上演绎飞檐走壁,轻巧对决。弦乐起,酒楼众客再骚动——

一抹绝色倩影映在纱帘之上,魏昌公主要登场了!

前来的路上,张屏听来喜班的学徒议论过这出戏,在正场扮魏昌公主的是庆圆班最红的花旦宝巧真,不知酒楼演的这一段会是哪个来。

陈筹盯着纱帘的侧影喃喃:“乌老板都来了,不会宝仙子也下凡到此吧。不对,宝仙子身段娇俏玲珑,没这么高……”

张屏反正哪位都不认得,继续默默吃菜。螃蟹钳子里的那朵牡丹花,花瓣蘸酱汁,非常鲜美。

乐声更转悠婉,帘后公主抬柔荑,移莲步,启朱唇,吐珠玉,至前台。

「薄露湿玉阶,风动水晶帘;抬眼见,广寒当空,银星碎,深印芍药影;浅醉处,非花非雾,原是水上天……」

整座酒楼的客人几乎都疯了。

“谈……谈老板……”

“真是老板?!”

“啊啊啊,谈老板——我这辈子值了啊啊啊——”

金夫人抓紧了栏杆。

“真的是谈幼卿……庆圆班疯了吧。他们怎么请来的……”

谈幼卿,京城第一旦,天人之姿,神仙之艺。太皇太后薨前,都指明要他唱上一场唐明皇游月宫。

张屏在一片沸腾中嚼着鱼片,他身边的陈筹哭了。

“我竟然见到了真的谈老板,听上这一场,考不中也没遗憾了……呜,呸呸呸!我一定要高中,等我发达了,买最前排的戏票。一年能看上那么一两场,我就知足了……”

戏台上,魏昌公主与山谨四目相对,彼此生情。

雅间内,陈筹一边哭,一边听,一边揪着张屏的袖子猛顿。

“张兄,我觉得,魏昌公主就是这样的!必须得是谈老板才扮得出公主的绝代风华!你说对不对?”

张屏又尝了一片螃蟹另一只钳子里的白菜叶,虽然看起来像白菜,吃着仍是萝卜味。水萝卜,甜甜的。

他觉得书里的魏昌公主不会这般娇嗔,不过,谈幼卿确实很美,唱得非常好听。

陈筹直着眼,痴痴道:“魏昌公主,唉,世上最好的女子,若能娶到魏昌公主……啊,我等凡人,哪有这样的福气。你说是吧张兄。”

张屏沉默着,他不能说假话,谈老板确实恍若天仙,戏也很好看,但是——

“我更喜欢书里的蜜蜜儿公主。”

书中的这段故事里,山谨差点被逮住,是他胸前戴的琉璃瓶中,蜜蜜儿公主化成的粉末闪烁出光芒,帮山谨隐去了身形。

当山谨与公主互相爱慕之后,瓶中的粉末就不见了。

但山谨仍一直佩戴着琉璃瓶。

直到山谨再度处于生死关头时,琉璃瓶突然碎裂,从中化出一只七彩光芒的蝴蝶,又一次护住了山谨……

陈筹噎了一下。

隔壁忽有个声音道:“说得好,我与君乃友人也!当敬一杯。”

片刻后,雅间门响两声,一个俊美少年用漆盘捧着一壶一杯,笑盈盈道:“我家主人请方才那位提起蜜蜜儿公主的公子吃酒。并着小的转告,勿嫌简薄。”

杯与壶竟都是琉璃做的,内里盛着琥珀色的酒液,张屏尝了一杯,甘甜清冽。

像是蜜蜜儿公主初见山谨时,请山谨饮的果酒。

陈筹也倒了一杯,大赞:“好酒!”

金夫人与众学徒亦各尝了一杯。

旁侧房中飘来一声轻笑。

陈筹吐吐舌头,低声道:“张兄你的那位爱蜜友人不会不想让我喝这酒吧。”

隔壁又悠悠道:“吾非气量狭窄之人。”

陈筹再扮个鬼脸,把声音压得更低:“人家都送酒过来了,张兄,你去打个招呼吧,要么咱俩一同去。”

张屏点头,正要起身。房门突然又轻响两声,方才招呼他们的庆圆班班主夫人匆匆进来,将金夫人拉到一边,耳语几句。

金夫人随后转身,一脸紧急,示意张屏陈筹与学徒们速速和她一同离开。

陈筹紧盯着楼下,万般不舍,也只能移步。

旁侧另几个雅房的人亦悄声挪出。

众人从另一道楼梯转下,张屏回身,见二楼回廊内已无声站满了侍卫,两道熟悉的身影正从另一道楼梯连接处行来,是兰大人与王侍郎。

陈筹低声道:“这不对劲啊,咱们这层另有贵客吧。怪不得谈老板和乌老板会过来。看来比三楼那两位来头大,希望是位慈悲主儿,否则三楼二位在他头上吃酒,怕要遭罪……”

金夫人咳嗽一声,示意他俩别乱说话。

下了楼梯,他们也未多停留,直接离开了正春楼。

陈筹一万个盼望再冲回去看戏,一直念叨一定要高中,待发达了,天天买谈老板的戏票。

金夫人亦道:“庆圆班请了谈幼卿,看来是想进宫唱这出戏。这一回真被他们抢上高枝了。”

一个学徒道:“这故事跟西山红叶生写得不一样,他们是不是为了进宫唱才改的?”

金夫人道:“改得这么热闹,八成是奢想着太后娘娘的寿宴。且我依稀听闻,他们先前打听到咱们要用真事编,也往戏里加了点料。多年前京郊出过一桩案子,有个大官全家都被害了,据说当时拿到的凶手不算真凶,官府暗地里仍在查。有这么一种说法,那位大老爷家被人抢,是因为他家的一位女眷跟贼人有私情,送了贼一根钗子,还有一说是去进香的时候,戴的首饰入了贼人的眼,悍匪才起意打劫。所以他们把公主送侠盗金凤钗的故事改了,添了个想偷凤冠的小贼。”

她视线转到张屏身上,忽又嫣然一笑。

“庆圆班巴巴地把谈幼卿抬来唱这一场,想巴结的贵人若是送酒给张公子吃的那位,这番可白忙了!”

此时此刻,张屏听着常村正的讲述,想起这几日查案的种种线索,这段往事复又出现在眼前。

琼林宴时,他见到怀王殿下,听怀王开口说“平身”,便知道了那日在正春楼送酒的神秘人是谁。

如此他只有另一个疑问。

金夫人当日讲的,是不是蔡府火案?

这厢厅中众人又聊回了苜蓿地。

常村正道:“既然大人们都知道,那么那块地最后怎么到蔡大人手里的,想来大人们比老朽更清楚。”

柳桐倚道:“卷册中都是简略记录,各种内情,未必有村正所知详细。我只知这块地后来被钱家所购,蔡副使的第三位夫人正是钱家的小姐,这块地是她的嫁妆。”

因此这块地又被当成钱夫人之女的嫁妆,转到伉家,亦算合理。

张屏问:“这块地之前有无做过瓷窑,或制瓷工匠在此居住,亦或有卖瓷器的租用空屋做库房?”

常村正道:“据老朽所知,并无。”

巩乡长也跟着摇头。

常村正又道:“都是种草的,养牲畜的,地在钱大人家的时候,钱大人家有御史老爷,更是不会沾杂七杂八的,就在那边放些粮食,养养牛羊。但蔡大人在这边住的时候,确实听说他喜欢瓷器,府中还有窑,雇了工匠烧。正因为那边天天冒烟,起火时,住在附近的人一开始都没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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