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言修想不到的是, 看上去那么柔弱的一个女人,也有如此烈性的一面。
她始终固执地站在他家门外, 连进去都不肯。有一条无形的界限,在他们二人之间出现。
池怀音直视着他的眼睛, 那种刺骨的冷意, 好像通过视线的交汇, 将他的心脏都冻住了。
“像你说的, 不仅我们背后有整个长河团队, 你背后, 也有很多股东。我不恨你自保, ”池怀音往后退了一步:“我恨你的, 是你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很可笑, 你对长河最致命的一击, 居然是我递的‘武器’。”
池怀音自嘲地一笑。
“做不了夫妻,我一直觉得, 我们可以成为最好的朋友。”
厉言修被打了一巴掌, 本就不平, 此刻,情绪也被她这句话调动起来, 他激动地说:“男女之间哪里来什么纯友谊!难道你以为我对你这么好是为了做你的朋友吗?池怀音, 能不能不要这么天真?”
“嗯。”池怀音被他驳斥了,却始终冷静极了:“谢谢你让我认清了,男女之间,真的没有纯友谊。”
“池怀音!”
“也许, 你比他更适应在这个商场上生存,关键时刻,你能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我很佩服你作为一个商人的品质,可是你作为一个人的品质,我很不齿。”
池怀音一根一根掰着厉言修的手指,大退几步,彻底挣脱了他的钳制。
“我记得,你刚从三泰辞职的时候对我说,总有一天,你会制造出完全自产的汽车,让那些看笑话的人看看,中国人,是无所不能的……”
“厉言修,梦也会迷失,希望当你醒来的一天,你不会后悔。”
……
1993年,她独自一人去到日本。
那时候,她还在语言学校里学习,她的同学因为功课没过,被老师要求补课。于是拜托她去帮她顶一天的兼职。
池怀音没有做过任何收银的工作,穿上同学的工作服,站在便利店里,整个人紧张得连日文都不会说了。
看到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下意识就说了一句:“你好。”
而那个男人听见她说中文,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笑笑,也用中文回答:“你好啊。”
那时候他的笑容温暖又单纯。
那才是她认识的厉言修。
*******
宏诚汽车开了发布会以后,长河几乎就要彻底停摆了。
他们大大方方给出了鉴定报告,还是第三方鉴定方,显得十分“公正”。
“长河电池短路自燃”一时成了热门新闻,很多已经渐渐接受了长河电池的公司,都放弃了国产电池,继续选择进口产品。支持民族工业是一回事,可是公司不能为了支持民族工业一起沦陷。
长河电池一时陷入舆论暴风的正中心,整个公司都处于一种窒息的氛围里。
长河电池多次提出重新鉴定,都被有关方面拒绝,那辆车是宏诚的,他们不主动要求长河方面去鉴定,他们根本不知道那辆自燃的车在哪里。
何冬几乎被这个消息击垮了:“他们根本是找我们出来背黑锅!虽然你谨慎,说怕电极短路造成自燃,但是事实上,我们测试那么多次,从来没有电极短路过。就走了那么点路,怎么可能?!”
赵一洋跑断了腿,却依然毫无头绪,也全无进展:“那个所谓的第三方鉴定机构,肯定是被打点了,完全滴水不漏,根本查不出什么东西。现在去纠结自燃事故,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挽救长河。”
一直不说话的周继云,看了众人一眼,淡淡说道:“怎么拯救?你们俩几乎把95%的股权都质押贷款了,也没有和我们商量,现在这笔贷款全部打水漂了,你们俩是最大的股东,等你们失去决策权了,我们还能怎么拯救?也许,很快,长河就不属于我们了。”
“……”
眼看着气氛越来越紧张,坐在正中的季时禹终于敲了敲桌子。
“出去工作。”
说要开会,周继云本来还拿了纸和本子,这会儿气得把东西都扔了。
“工作什么?退货多到卖不完,订单都没了,合作过的公司都不接我们的电话,名气倒是大了很多,每天都在上电视和报纸,会自燃的电池,哈哈哈,有趣吗?”
“周继云……”
赵一洋正要走过去,就被季时禹拦住了。
“质押股权,是我的决定,赵一洋不过是被我说服的。”
何冬也出来道歉:“是我,是我一直鼓吹铅酸电池有大市场。”
从前嘻嘻哈哈的周继云眼眶通红。他低下头,许久,捡起了自己的笔和本子。声音小了许多,可是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却仍然字字清晰。
“师哥,当初你拉我下海的时候,对我说,外面的世界大有可为,你想去闯荡一下,问我愿不愿意跟你一起去闯世界。”
周继云从来没有叫过季时禹“师哥”,一直以来都是没大没小的那种。这会儿他恍然换了称呼,让众人都很震动。
“你知道吗,其实我对闯世界根本没有兴趣,我在哪里都一样。我是因为崇拜你,才来到这里,才成为长河电池的一员。”周继云的声音有些哽咽:“长河是我待过的最好的地方,我不想看到……长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
那场没有头绪的会议散去。大家心情沉重地回到各自的岗位上。
赵一洋有一份解约合同要找季时禹签字盖章,到处找都找不到他。
许久,终于在生产线上看到了他。
那是一台废弃的机器,是长河购置的第一台机器,配合手工生产的,后来技术几经改革,这台机器因为太过落后,无法改装继续使用,就被废弃了。
但是季时禹一直不准卖掉,他说,这台机器是长河的精神。
那台机器一直被放在第一车间,现在那个车间只用来做分拣。最近没有生意,没有工人在里面作业。
季时禹的身影就显得格外孤独。
赵一洋站在不远处,许久许久,都没有上前去打扰他。
就那么看着他,围绕着那台机器,从左走到右,从右又走到左……
长河不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那一刻,赵一洋只有这一个念头。
赵一洋满身疲惫回到家的时候,江甜已经下班了,此刻正在给孩子调动画片。
桌上是做好的饭菜,并没有多宽敞的房子被江甜收拾得很温馨。
见赵一洋回来,江甜将他丢在沙发上的皮包收了起来,挂在墙上,又把他随便脱在玄关的皮鞋收在了鞋架上。
转身进厨房,洗手,给他盛饭,然后又为他拿了一双干净的筷子。
赵一洋默默看着江甜做了这一切,眼眶有些干涩。
以往每天都意气风发地回家,都没有意识到妻子做了这么多事。
赵一洋想一想,都觉得对不起江甜。
江甜虽然家庭不是多么显赫,在海城也绝对算得上中等偏上。如果不是嫁给他,她也许会和大多数海城姑娘一样,嫁给本地人,过着也许不是多富贵,但是安稳幸福的生活。
当年毕业,江甜被原籍要回去,为了留在森城工作,她骑着自行车,顶着三伏太阳天一所学校一所学校地找工作。
她原本不太会骑自行车,刚开始的几天,老是连人带车摔倒,膝盖上手肘上都是伤口。那时候赵一洋几度不忍心,她却很坚强地笑笑说:“你以后要是敢变心,我就阉了你,让你当太监。”
他们也曾分开过几次,吵架吵到不可开交,彼此都把伤害对方的话说到最狠的地步,想着这辈子都不要再回头才好。
可是走不出两步,就会回头。
江甜未婚先有了孩子,这事让她家人都在亲戚朋友面前抬不起头。虽然后来还是结了婚,但是大家对江甜的鄙视,却没有因为最后的结果而消散。
直到过年的时候,赵一洋带着票子去拜年,每家都发了不小的红包。那些人才终于认可了江甜嫁对了。
江甜曾经也是父母的宝贝,姐姐们最疼爱的小妹。长得漂亮,学问也好。大家都觉得她值得最好的男人。
她却看上了一穷二白的他。
如今生活好不容易有了改善,他根本说不出口。
吃过了饭,赵一洋自己收拾了桌子,把锅碗都洗了。
坐在沙发上,旁边坐着江甜和女儿。
她的表情看上去很平静。
赵一洋想了许久,才缓缓说道:“这房子……”
赵一洋还没开口,江甜已经打断:“现在森城房价涨了不少,拿去卖了,应该也值一些钱。”
赵一洋没想到江甜什么都知道,内心更觉得愧疚。
“我会好好工作,以后,赚钱给你们母女买更大的房子。”赵一洋说:“买别墅,买最好的别墅。”
江甜看上去很豁达,笑了笑说:“那你要说话算话。”
“我保证。”
……
*******
池怀音从厉言修家离开,坐着公交车回厂里。
等她到的时候,天都黑了。
最近长河整个生产线都处于半停工状态,不断的退货让众人的士气都受到严重打击。
很多靠量赚钱的工人都辞职了,没有收入别人无法维持生计。人事部门和财务部门都忙得快乱套了。
原本准备结婚后搬进新房,结果还没欢喜地搬家,先出了事。
回到他们住的改装仓库,屋里灯也没开,一切都静悄悄的,走到床边,才能听到人虚弱的呼吸声,再一看,才发现季时禹发烧了。
一整天都没有吃饭,他下班以后,就疲惫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整个人烫得像个火球。
池怀音回来,他听见声响,微微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随即又疲惫地闭上。
“怎么会发烧的?”池怀音摸了摸他的额头,又从药箱里找到温度计,塞进他腋下:“老实点,看看多少度。”
池怀音打湿了毛巾,将冷毛巾放在他额头上。
“最近有点变天,你穿太少了。”池怀音见他一直不说话,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你吃了没有?听他们说你最近老是忙得一天只吃一顿饭?”
季时禹开口,连说话喷出的热气都很烫:“我没事,不饿。”
他伸手要去拿掉毛巾,被池怀音用力拍了一把手背。
“别动。”
季时禹乖乖放下了自己的手。
“你去哪里了?”季时禹的声音不大,带着点病态。
池怀音没有说话,心里有些难受。
“去找厉言修了。”
“你去求他了?”季时禹眼眸瞬间暗了许多,看着池怀音,许久才说:“我们现在做什么挽救都来不及了,解释也是没有意义的,客观事实已经发生了,就算不是我们电池的问题,他们也不会相信,去找厉言修也没有用。”
“我知道。”池怀音说:“我不会求他。”
“那你去找他做什么?”
“发泄了一下不满。”
不用再多说什么,季时禹大概也能猜到,她找上门去,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了。
池怀音拿出温度计来看:“38度,怪不得这么烫。”
说着,重新浸润了毛巾,又放回了季时禹的额头上。
“今天我妈打电话给我了,问我什么时候去领结婚证。这一耽误就是大半个月了,我就说明天去。材料她都准备好了,去拿就行了。”
季时禹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池怀音推了他一把:“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屋内的灯光并不是多明亮,昏黄的光线将两人的表情都晕上了一层黄色的光。
季时禹许久才睁开了眼睛,一双好看而狭长的眸子里带着几分复杂。
“暂时不去了。”
池怀音皱了皱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季时禹倏地拿掉了额头上的毛巾,从床上坐了起来。
“下周,你搬到新房子去住。”
“你什么意思?”
季时禹微微撇开头去,声音带着几分喑哑:“我可能会破产、负债,不能连累你。我不能和你结婚。”
池怀音看了一眼被他丢在一旁的毛巾,忍着胸口的滞闷,问道:“你是不是发烧都烧糊涂了?”
季时禹却死死盯着她:“我很清醒。”
“你再说一遍?”池怀音捡起床上的冷毛巾,就“啪”一声甩到了季时禹的身上:“姓季的,你是不是以为我没有脾气?”
“事不过三,你一次一次把我推开,行,这次我走远一点,以后你求我,我也不会回来。”
说完,她猛地起身,拿起自己的行李包,就开始收拾衣柜里的衣服。
气愤之下,动作都格外粗鲁,池怀音胡乱把四季的衣服往行李包里塞。
此刻,她的气愤大于伤心。
她难受的不是季时禹不肯和她结婚了,而是难受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他选择自己一个人去扛。
不管他是破产、欠债,这都不影响他这个人在她心里的样子。
不论贫穷富贵,疾病灾难,她都愿意一起扛。
可他居然把她推开了。
池怀音气极了,用力去拉行李包的拉链,却因为塞得太满,半天都拉不上。她又粗鲁地要把衣服扯出来,手刚抓住衣服,身体突然就被一颗滚烫的混球给抱住了。
他用长长的手臂,将她的手臂固定在怀抱里,不准她再动,更不准她继续收拾行李。
那种别扭又霸道的姿态,让池怀音更生气了。
“干什么?赶紧放手。”
“别走。”季时禹生着病,说话的声音很低沉,像是压住了喉咙一般。
“不是你让我走的吗?”
季时禹不说话,滚烫的呼吸喷在池怀音耳后。
许久,他在池怀音颈窝里蹭了蹭,才闷头闷脑地说:“理智告诉我,应该这么做。”
不等池怀音说话,季时禹又说:“可是看到你要走,我不想理智了。”
一句话,把原本要发火的池怀音,说得心头一软。
“那还结婚吗?”
“嗯。”
明知季时禹之后会万难缠身,她却仿佛那一切都不存在一样。
她是真的不怕。
她被他钳制在怀抱中,一动都不能动,语气却已经上扬了很多。
“我告诉你季时禹,就算真的不结了,也只能是我不要你了,明白吗?”
作者有话要说: 【很久很久以后】
槐荫汽车第一百辆车下生产线,集团举行了一次盛大的见面会。
媒体朋友来了很多,毕竟今非昔比,他们已经从被嫌弃的屌丝,变成了“别人家的老公”。
想想这么多年的创业经历,周继云无限伤感地说:“当年最难过的事还是发生了,长河果然还是从世界上消失了。”
赵一洋、季时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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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音爆发起来,感觉也是有妈妈的风范呀。。。
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