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大的皮沙发上, 林家骏脸色发青,戴着老花眼镜,费力地看着面前的平板电脑。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林氏集团少主和小鲜肉比邻而居,朝夕相对!》
《林烈凯成焰同上综艺,cp火热, 晚上同睡一间房?》
《从微博互怼, 到综艺同框;从相看两相厌,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肖雅端着果盘走过来, 往他面前平板上看了看,皱眉:“不用理那些无聊的媒体,都是唯恐天下不乱而已。”
林家骏冷哼一声,眉头全是怒气:“人家有造谣吗?全是真的!”
真的莫名其妙参加了综艺, 每周末打开电视,就能看到儿子的脸在大屏幕上晃悠,各处娱乐新闻推送个不停, 而且,还真的住到了那个小明星的对面去?
这是真的决定出柜不成?
“烈凯都二十七了, 再过两三年,都要到而立之年了。”肖雅淡淡地道, “趁着年轻,就算胡闹一点,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林家骏含怒道:“就是你一直纵容, 他才这么胡作非为。上次搞得那个什么慈善捐款, 好端端的, 为什么以那个小明星的名义捐?”
肖雅放下了手中的果盘:“家骏,你到现在还看不清楚吗?烈凯这次是认真的。”
她直视着丈夫:“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真正的恋爱,真正的追求人,真正的想和一个人过一辈子。”
林家骏脸色涨红了:“胡闹,胡说!……就算我现在不逼他,他玩玩也就算了,以后终究还是要结婚生子的,难不成真和一个小明星在一起?玩玩而已,哪里能当真?”
肖雅摇摇头:“我不知道这种同性之间的感情到底能保持多久,但是起码现在,他是真心的。”
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那个孩子很好,我觉得他也是真心的。”
林家骏气急:“什么真心不真心,娱乐圈里那种大染缸,能有什么好的?天天迎来送往,今天小凯对他好,他就能曲意奉承,明天换了别人,他们一样!”
肖雅失望地站起身:“我不和你争论,你戴着有色眼镜看人,那全世间都没有一个好人。”
“你才不懂,娱乐圈本来就没有一个好人!”林家骏恼火,“你忘了那个什么陈岩了吗?看上去不也是健康阳光,结果呢?我是怕小凯再伤心!”
肖雅忍无可忍:“哪里来那么多意外?那个陈岩原先是个孤儿,在社会上厮混大的,长歪了正常。”
她指了指林家骏面前平板电脑上的成焰舞台照:“可这孩子,金寻仔细查过了,背景简单,身世可怜,现在被金寻庇护在他们公司,也没什么可能沾染什么坏习气,你就不用杞人忧天了。”
林家骏犹自不服:“以后呢,谁能保证他以后还保持心性?”
肖雅眉目清冷:“以后的事也不用保证,结婚多年的夫妻还能离异呢,只要他们现在真心相爱,就随他们去!”
……
私立医院里的主治医师办公室里,一位专家面色严峻:“成先生,我得跟您说一声,您不是病人的直系亲属,有些治疗还是要家属签字的。”
成焰低声道:“已经找到她家人了,正在赶来。”
医生点点头:“那就好,等家人来了,请他们做好思想准备,病人撑不了太久了。”
见惯了生生死死,这样的癌症晚期病人,送来时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了,现在又时常陷入昏迷,怎么看,也没有太长的寿命了。
成焰出了办公室,外面,胡帆正翻看着手机,尽职地等着。
“李姐的家人今天下午到,我骂了半天,才有个弟弟来。”说起这事,胡帆依旧气鼓鼓的。
什么垃圾家人啊,打电话过去,那边接电话的是她爸爸,竟然说村里人都传说这个女儿在外面干的是皮肉生意,丢了家里的人!
他当时就没忍住,在电话里大骂了几句:“要不是你女儿在外面挣钱,你家下面几个娃咋上的学!”
对面的人被他的气势给镇住了,才磨磨唧唧地答应叫人来,可把胡帆恶心得不行。要不是有的治疗需要亲属签字,他真恨不得眼不见为净。
成焰叹了口气,转身去重症监护室里看了一下,这个叫李琪的女人已经昏迷了,在外面隔着玻璃看着,干枯憔悴,看上去随时都可能离去。
对她,好像也没有什么恨意。
十年前那个夜晚,灯光迷离,光线不清,他其实没太记住那个求救女子的脸。
但是短短几个照面,他还是记得,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妙龄姑娘,妆容艳丽,粉底雪白,眼神虽然惊恐,但还算得上灵动鲜活。
而现在,已经苍老病重,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妪了。
……
直达电梯里,成焰低声道:“私家侦探那边怎么说?”
胡帆小声道:“刚刚传来初步资料,我给你概括一下。”
成焰在前一阵忽然找到他,委托他高价找了一家侦探社,专门调查了一个人。
业内的,他们都认识的人。
沈木轻的经纪人、“轻静工作室”的老板之一,吴静安以往的资料和履历。
“十几年前,吴静安是一个很小的经纪人,就是最底层的那种,和我差不多吧,哈哈哈。”胡帆开着玩笑,“不过据说能力很强,正好他的公司捧出了个一夜走红的男团,‘炫境’你知道吧?”
电梯一层层往下,成焰淡淡道:“知道。后来散了。”
胡帆瞥了他一眼,心里一怔。
成焰的表情平静,声音平稳,可是一双眼睛却是沉的,像是沉在了深海里。
“吴静安手段很厉害,公司也信任他,什么都交给他管理,资料说,那时候男团的孩子们都挺怕他。”胡帆接着道,“对了,就连现在自己做老板了,手里签的小艺人也一样怕他。”
成焰点点头:“我知道。”
胡帆奇怪地看看他:他知道?
“说起来也奇怪,吴静安原先出身农村,靠着头脑灵活、做事勤快在那家公司混得不错,可按说不该那么有钱。”
电梯停了,成焰迈出去,靠在门口驻足:“怎么有钱了?”
“吴静安就是拿固定薪水的,按说他带的男团解散后,公司都一蹶不振,可是他迅速辞职不干后,成立了一个新公司,规模蛮大的。”
胡帆回想着刚看到的资料:“不仅签了解约单飞的沈木轻,而且迅速通过一系列营销运作,把他捧红了,这要是手里没钱,可做不到。”
成焰低声道:“是啊……他不仅仅能独立开公司,还能私下帮人垫付了一大笔赔款呢。”
他声音轻,胡帆没听清下半句:“什么?什么垫付?”
成焰抬头看着他:“胡哥,你估摸着,十年前要想开一家那样的公司,挖人、请员工,再加上额外借给人两百万的话,那他当时手里该有多少钱?”
胡帆挠了挠头:“那起码得有五六百万吧,那时候的钱也值钱。”
成焰沉默了片刻,幽黑的眸子看着他:“胡哥,若是你,有能力有手段,但是一辈子都给人打工,赚到的钱全是老板的,你会不会甘心?”
胡帆一愣:“那有什么不甘心的?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是打工的,人家老板的资本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
成焰苦涩地笑了笑:“胡哥……所以你是好人。”
私立医院客流量不大,现在又不是探病高峰,车库里就有点静悄悄的。
两人刚刚靠近自己的车,忽然,停在旁边的一辆车门就开了。
几名彪形大汉穿着休闲装,孔武有力,疾步上前,站在了成焰身前。
在司机座位上等着的孔佳豫吓了一跳,急忙跳下车,大声叫:“你、你们什么人?!”
两名大汉上前,冲着胡帆和成焰恭恭敬敬地一鞠躬:“成先生您好,我们是林烈凯先生的父亲派来的。林老先生想见见您,绝对没有恶意,能不能移步一叙?”
成焰怔住了。
胡帆也愣住了,想了想,伸手去掏电话:“你们等等,我请示一下我们公司金总,他可是认识你们林老先生的……”
刚刚还客气无比的两个大汉脸色却变了。
互相对望一眼,其中一个人忽然伸出手,紧紧抓住了胡帆的手腕,一个看不清的动作,轻轻巧巧就夺走了他的手机。
“抱歉,我们林老先生不想惊动别人,金少和林少都不行。”
孔佳豫大声叫:“你们别乱来,这里私家医院,都有监控的啊!你们还敢绑架不成?”
成焰终于淡淡开了口:“是啊,假如我不去,你们要动武吗?”
两个大汉犹豫一下:“当然不敢。”
成焰笑了笑:“还有,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骗人,万一是劫匪呢?”
其中一个人迅速拨通了电话,打开视频,递给了成焰:“您好,对面是我们林老先生。”
胡帆赶紧凑过来看了看,冲着成焰点点头。
林家骏是全国著名的富豪,也是常常上财经新闻的,胡帆当然认识。
成焰接过电话,看着视频中的男人,五六十岁年纪,和林烈凯的相貌明显有点相似。
“你是成焰吧?我想耽误你一点时间,只是谈谈,可以吗?”
成焰沉默一下,终于点点头:“可以,我能从工作行程中挤出一个小时。”
对面男人眼中的不快一闪而过:“呵呵,没预约是我失礼了。”
成焰低下眉眼,没再反驳。
转过身,他轻声对胡帆交代:“胡哥,帮我把后面的通告想办法延后一下。我去去就来。”
……跟着保镖步入了一所摩天大楼的顶层茶室,保镖悄悄退了出去。
房间里装饰古朴而有禅意,昂贵的沉香气息若有若无,硕大的整块原木茶台前,一位男人端坐着,腰板挺直。
完全不显得苍老,但是鬓角终究有点银丝,法令纹很深,脸色不怒自威。
他抬起头,打量着成焰:“坐吧。”
成焰安静地在他面前的紫檀椅子上坐下,双手平放在膝盖前,礼貌地叫了一声:“林伯父好。”
他近来心事重,就又瘦了些,一双眼睛黑沉但是干净,原本润泽的脸颊显出了点微微的棱角,倒是比原先选秀时显得成熟了点,不再是那种完全的甜美稚气。
林家骏看着他,就有一点微微的意外。
从那些新闻中看,这个少年实在是太青春年少了,可是现在面对面看,却是比意想中的要沉稳。
他压下心中的异样,亲自从面前的香茗壶里倒了一小杯茶,送到了成焰面前:“你不用怕,我找你来,没有什么恶意,也不是瞧不起你。”
成焰抬眼,静静地看着他,心里叹了口气。
不是瞧不起他?哪有人上来就这样安慰人的呢,也就是说,他心里原本就是瞧不起的,所以才会随口说出来。
果然,林烈凯和他父亲的关系水火不容,是有道理的。
“我没有怕。”他柔声道,礼貌地接过茶杯,轻轻呡了一口,“伯父不用担心吓到我。”
林家骏一愣。
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怎么这口气完全没有任何怯懦,也没有任何看见恋人父亲的害怕?
是年少无畏呢,还是在娱乐圈里摸爬滚打惯了,心机深沉?
他见惯了普通人对他的唯唯诺诺和阿谀奉承,一时间竟然有点判断不清。
稳了稳心神,他用目光仔细打量了一阵对面的少年,茶室里,一种无形的威压慢慢弥漫开来。
成焰却恍若未觉,只慢慢地一口口品着茶,打定主意绝不开口似的。
林家骏终于忍耐不住,因为这不得不先开口而有点恼怒:见鬼,竟然被这毛孩子搞得有点被动。
“你不问问,我请你来干什么?”他沉声开口。
成焰微微一笑:“想必不是想邀请一个小朋友相对品茗。”
林家骏一窒,被噎了一下:“好,那我也开门见山了,我请你来,是想问问你,你和我家烈凯,现在到底什么关系?”
成焰沉默了片刻,抬起了眼睛,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沉静如深潭:“伯父为什么不直接去问您的儿子呢?”
“我怕他自己一心认为的答案,在别人眼里,却是笑话!”林家骏冷冷道。
成焰的眼中,终于露出了一丝诧异。
他斟酌了一下语言,才道:“伯父,您儿子已经是成人了,他会有自己的判断,也应该会慎重处理他和别人的感情关系。”
林家骏敏锐地抓到了他言辞中的那个“感情”二字,心中怒气陡然升起:“我那个儿子蠢得很,会处理什么关系?!”
成焰慢慢地往后靠去,拉开了点和他的距离。
“对不起,伯父。我不认为林烈凯他蠢,我也不明白您为什么这样贬低自己的儿子。”他怅然摇摇头,“他只是善良热情,而且直爽率真,和蠢字完全没有半点关系。”
林家骏一时语塞,紧紧地盯着成焰,他企图从这些极尽褒奖的词语中找出来点言不由衷,可是失望了。
眼前的少年不卑不亢的样子虽然叫人不快,可是眼神却坦荡澄澈,直视着人的时候,无法叫人产生任何厌恶的情绪。
“那么说来,你们真的在谈恋爱了?”他恼怒地道,“你到底有没有想过,你们这种关系完全没有意义?”
成焰迎着他,缓缓反问:“恋爱该有什么意义?互相喜欢,彼此付出,本身已经是最大的意义了。”
“你是做明星的,一旦曝光就会身败名裂,他是社会名人,要是染上这种传闻,对他形象也不好!”
成焰沉默了片刻,点点头:“您说得对,可是我不在乎,我想他也不在乎。”
林家骏猛然大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对,其实他真的可以不在乎。我们林家的财富,足够叫他能面对任何风言风语,谁也不能真的把他怎么样,在金钱和权势面前,什么都不是问题。可是你呢?”
他冷冷地盯着成焰,一字字道:“你们这种行业,真的无所谓?不要和我说什么你们是真心相爱,这个世道,会直接给你贴上被金主包养、以色侍人的标签!”
……
坐在外面的保姆车里,胡帆咬咬牙,趁着那两个保镖不注意,悄悄在手机上打了几个字,飞快地发了出去。
“金总,林烈凯的父亲把成焰带走了!”
金寻正在另外一家公司视察呢,忽然就看见了短信,猛地跳了起来。
再拨回去,手机是通的,却没人接。
……
茶室里一片寂静,旁边的青铜香炉中的袅袅烟气似乎也凝滞了。
成焰默默坐在那里,再抬起眼时,目光灼灼:“我们这种行业?请问在伯父眼里,这种行业和您做的行业,又有什么不同吗?”
林家骏骇笑:“这能比?我们认认真真做实业、做产品,为社会创造真正的财富,你们这种唱歌跳舞演电视的,和我们比?!”
“为什么不能比?”成焰一字字道,“您认认真真做实业,我们也兢兢业业出作品;您加班熬夜做商业策划书,我们也每天晨起练功训练!”
他眼睛里亮着幽幽的火苗:“大清国已经亡了几百年了,工作还分高低贵贱么?我们老老实实、问心无愧,靠自己的作品说话,靠自己的能力吃饭,一样创造财富,一样养活同行的就业者,哪里就不能比?”
“可你的职业要求你不能有人生污点,不能有作风问题!”
成焰清瘦俊美的脸上,终于第一次露出了讥讽,这讥讽虽然很浅淡,却隐约带着傲气。
“如果我说我无所谓,伯父是不是不相信?”他有点怅然,“能有很多人听我的歌、看我的舞,我当然会很高兴,可是假如他们因为我喜欢的是男人,觉得真心相爱就是污点,或者因为我公布了恋情就脱粉,那我也真的无所谓。”
林家骏愕然地望着他。
成焰摇了摇头:“我唱歌跳舞当然是要娱人,但是也同样为了娱己。总有人会因为觉得那些歌好听而留下,我尽力做好自己的本分,这就够了。”
“你、你……你就是个孩子,什么都没见过。”林家骏咬着牙,“等你真的从鲜花和掌声中跌下来时,你才会后悔,才会惊恐!”
成焰轻轻笑了起来,这一刻,他的笑容有抹奇特的悲伤,叫林家骏有点恍惚。
“不,伯父。我什么都见过。”
他的声音很轻,目光通透:“从掌声和鲜花中坠下、粉身碎骨,人人都会怕,都会难过,可是这不是践踏感情的理由。”
他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向着林家骏鞠了一躬:“我不敢保证和您的儿子一生一世,感情也好、喜欢也罢,谁也不能保证就一直不变。”
他低声道:“可是我能保证,只要他在我身边一天,那么我一定会好好地对他,不背叛、不逃避,用我全部的真心。”
……
林家骏怔怔地望着他笔直的背影,忽然咬牙叫了一声:“好,那你记着你说的话,既然要谈恋爱,那就别搞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好好对他!”
成焰身子微微一颤,终于回过头来。
他眼中终于有了点光亮,有了点不能置信的欣喜:“伯父这是……同意了吗?”
林家骏疲惫地靠在椅子上,神态有点茫然。
不同意又怎样呢,只会把已经日益疏远的儿子彻底逼出家门,而且,假如这个混不吝的儿子一辈子不和女人结婚生子,难道自己这个当父亲的,就盼望着孩子真的郁郁寡欢,一辈子终老吗?
一瞬间,他心灰意冷。
缓缓地挥了挥手,他开口:“小凯他以前被娱乐圈的坏胚子伤害过,你别再叫他失望,更别害他。我们当父母的,也就这点要求了。”
成焰微微一怔:“什么?……”
“他小时候不懂事,喜欢过一个和你一样,唱歌跳舞的偶像。”林家骏注视着他,有点恍然。
还真是,这么多年啊,喜欢的都是一个类型的。
“可那人是个渣滓,又吸-毒、又泡夜店的。”他脸上露出一丝厌恶,可是终究不愿意多说,“算了,都过去了,死掉的人,不提他。你是个好孩子,我相信你不会那样。”
原本眼睛晶亮的少年,在门口呆呆静立着,像是忽然被什么邪恶的魔法定住了一样。
“您……说什么?”他声音有点奇怪的发颤。
心里好像在急跳,跳得快要蹦出胸膛,一腔热血流得很快,涌向全身,再集中向心脏。
更像是有什么划开了层层的阴霾,透出了一点背后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