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社这种东西,在京城闺中贵女们当中很流行,其实很多已经成亲的年轻贵妇也会参与。
不过,一旦做了主母,位高权重,家务繁杂,就很少会有这样的时间了。
陆芜菱的情况有点特殊,她虽然已有二品诰命,但是还很年轻,家宅简单,除了她自己和罗暮雪,家里没有别的主子,上无公婆要侍奉,中无妯娌要支应,下无子女要照顾。
可以说,京中主母,以她最为清闲。
可这也未必是件好事。
她本来幼时便没有母亲照顾,现在又没有婆婆管束,虽然她聪慧,从小也是富贵场中长大,礼节上不会有什么错,但是有些分寸,却毕竟不是一个十六岁的年轻姑娘能完全拿捏得准。
比如现在,她就有些踌躇,这个诗会是应该参加还是不应该参加。
若是同政局有关的大事,还可以问问罗暮雪,这种微妙的后宅细事,出身本就不同的罗暮雪却是完全不懂的,就算问他,他也只会说:“你想去玩就去吧。”
有些事情,一个人再怎么聪明细致,终究不是他接触过的东西。
罗暮雪对于后宅这些事,能够通达到知道避讳隐秘的男女之防,知道后宅交际颇能关联朝局,知道迎来送往的礼节,已经相当不容易了,毕竟他接触也没几年。
待人接物,他已经做得很好,那些积年世家的眼界,器皿茶酒吃食服饰,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培养出来的,不过这些陆芜菱很擅长,所以他慢慢也跟着学了不少,若有不懂的他就聪明地闭上嘴,倒是不会出丑。可饶是如此,泥腿子出身也是世家子弟经常挂在嘴里嘲笑那些出身贫寒的士子们的,罗暮雪没有被嘲笑,不仅是因为他风姿仪态谈吐已经过得去,也不仅是因为他是武将大家要求会低些,更不是因为他位高权重,而是因为长盛王追在后头想让他认祖归宗……
他的宗室血缘只是个公开的秘密。
陆芜菱也不愿意事事依赖罗暮雪,尊重他,同他商量是一回事,但什么巨细靡遗都要他拿主意,对于本来外面的事情就要操心许多的他来说,就有点太累了,自己也太没用了。说到底,这也是个分寸拿捏得问题,同样过犹不及。
陆芜菱想了想,决定去看看诗会,一次也不打紧,就算看看旧友好了,若是无趣或者不合适,她就不再去便可。虽然成亲后因为程家老夫人的言传身教,她慢慢领悟了后宅争斗不可小觑,现在她作为一个年轻,没有经验,没有人提点的主母,未免在对外交际上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但是,也没必要把自己弄得太过战战兢兢。
谨慎,敏锐,不骄矜,现在应该已经够了。
十六日的时候,繁丝给陆芜菱一番收拾,穿了一件银色缂丝面银鼠里子小袄,一条石榴红宝相花云锦绣裙,因今日太阳好,没有穿大毛,只外面罩了一件碧纹织锦羽缎斗篷,头上梳了随云髻,斜插着一支赤金凤钗,上头一串指头大的明珠,由小到大,一串垂下,光洁夺目,毫无瑕疵,又有两支红宝石梅花簪子,戴了银鼠昭君套。颈项里戴了黄金项圈,手腕上一对百鸟朝凤赤金钏。
冬日装束,以暖色为佳,首饰不用玉石翡翠,多用黄金宝石。
陆芜菱从小首饰衣服上是没有亏过的,陆纬没空照应女儿,便拿回去不少珠宝衣料,他是世家子,审美十分出色,一般还会指定什么给哪个女儿,女儿打扮得漂亮,父亲也有脸面,得意洋洋的。但是因为陆芜菱的定位是才女,陆纬觉得不可多沾染金银俗物,所以给她的东西大都是翡翠明珠白玉之类的,红宝石赤金祖母绿等多是给长女陆芜蘅的,桂姐儿年纪小,得的大都是珊瑚玳瑁和一些比较奇趣可爱的,而陆家最漂亮的女儿陆芜荷因为总是一副纤纤弱质,所以陆纬一般都会给她些做工纤细精巧的首饰,做工纤细精巧往往意味着金子少,陆芜荷一直都觉得父亲偏心,嘴里说疼爱她,却因为她是唯一的庶女,首饰上不给她好东西。
其实陆纬不过是满足于四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都是不同类型,春兰秋菊,看着赏心悦目,至于女儿们自己可能有的心思和偏好,他从来没想过。
陆芜菱以前多得翡翠明珠白玉,她倒是也很喜欢,只是就面临着夏天首饰很多,冬天没什么可戴的问题,好在珍珠什么时候都能戴,所以人人都以为她酷爱珍珠。
也因此她虽然自小装束都颇为珍贵,却鲜少打扮如此华丽,一时竟有些诧异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和姐姐陆芜蘅很是相像。
繁丝在一边,以为陆芜菱嫌打扮太富丽,不符合她一贯风格,抿嘴笑道:“夫人如今是二品诰命了,又是新妇,怎也得这般打扮才行,穿得太素不像样。”
陆芜菱笑着道:“繁丝手艺眼光一贯没得挑。”想想又道:“前日那后街姓王的妇人托张妈妈来给她孙子说亲,你想得如何?”
繁丝红了脸道:“奴婢对男人早已死了心了,何况奴婢这样夫人也知道的,若是嫁个家里的奴才,或许还顾忌着夫人不嫌弃奴婢失了贞,若是外嫁,人家岂能容我,便是容得我,那也是一等贪图富贵权势的人家,纵然嫁了,也是无趣。”
陆芜菱点头:“既然如此,家中管事,你仔细看了,看中哪个,只管告诉我。”
繁丝羞红了脸:“亏得夫人还是大家小姐出身,怎么这语气好似山寨女大王。”
旁边淡月笑着打趣道:“繁丝姐姐这般好福气,夫人向着你,你倒编排起夫人来!”
繁丝反身举手捶打她,不依道:“淡月小蹄子吃醋了,夫人先给她做门婚事!”
屋里笑闹成一团。
陆芜菱坐着她的鸡翅木马车到了承孝伯府。
承孝伯在京中爵位不能算很高,爵府也不过是比原本的罗家略大而已,但是几房儿孙都挤在里面住,便很不宽敞了。
刘露蓉虽然父亲得力些,考中两榜进士做了官,做到礼部郎中,却也不是如何高的品级,不过正五品,当然,这个正五品比起罗暮雪之前的武散衔四品却要更加值钱些。
刘露蓉的父亲虽然是勋贵子弟中有出息的,却不是长房,刘露蓉的住宅自然也不可能如何宽敞,不过今天办诗会,她似乎请的人不少,刘家把整个后花园都拨给她们使用。
可是在场的姑娘中,陆芜菱认识的却不多。
想想也难怪,从当年她家遭殃的那场贪腐案开始,已经有不少人家下马,罢官的罢官,丢命的丢命,等到太子和四皇子的夺嫡之战开始,又是两派人家各自为政,中间亡落的也不少,再等大皇子上台,他便是不跟那两派亲算,也不可能再重用,定然是罢黜不用或打发到不着紧的位置。
现在朝中,像罗暮雪这般的新贵居多。
陆芜菱跟众人打了招呼,在座的姑娘居多,也有几个年轻妇人,大都对她热情,但是眼神中却有一种好奇和说不出来的东西。
今天诗会是咏梅,这个题材实在是烂得不成了,几乎每年冬天都要作,虽说会有限韵,回文什么的花样,陆芜菱也实在是厌烦了。
突然觉得自己以前是怎么熬过每年的诗会的?
这般无趣。
这样的诗会,不是风雅,不过是小姑娘们互相争口气而已。
但是以前的她,作诗仿佛家庭作业一般,她要定期交出一本诗集让陆纬满足做父亲的虚荣,才能勉强维持在家里的地位。
陆芜蘅有母亲丰厚嫁妆有舅家支应,陆芜桂有亲母,就连陆芜荷也有个亲生姨娘。
唯有她除了嫡女的身份一无所有。
现在她却可以拒绝了。不需要非得每次诗会都要拔头筹。
陆芜菱笑笑道:“今日无诗兴,我就不参与了,你们作罢。”
当时便有几人不高兴。
大概觉得她不给面子。
刘露蓉连忙打圆场,笑道:“让你这个女中诗仙来同我们作诗是委屈你了,你今日只管作评说罢,给我们评个优劣来。”
陆芜菱不耐烦做这个,笑笑道:“这我可不能,若是我排了你第一,定然大家说我徇私。若不排你第一,恐你跟我淘气。”说着起身道:“我出去转转,你们且玩着。”
她一出去,果然便有闺秀们偷偷议论:
“这是当年陆家的二姑娘陆芜菱?”
“唔,可不是她嘛,号称当年京中第一才女,叫我看恐也平平,只怕是徒有虚名,是怕露丑才不肯作诗?”有心高气傲者不服道,语气轻慢。
“嗤,”有人嗤笑道:“陆芜菱会怕写诗?她恐怕是不屑同我们相较。”
然后便有人不满道:“有什么好骄傲的,她家已被抄斩,自己沦为官奴,若不是运气好,傍上了罗将军,她早不知道哪里沦为官妓私娼了。”
也有人道:“这么说却不对,她是先帝亲口赦免为良民并赐婚的。”
“哼,那也是先帝被罗将军所求。”
“听说……方公子也是来求娶她的,而且还因为未能求娶到,连春闱都没参加便走了。”
“哼哼,去年春闱压根就不曾办,哪里传的这些话……”
刘露蓉听到这里,皱眉道:“各位请勿在我面前妄议我的朋友。”
又有几个原先见过陆芜菱的人也陆陆续续表示不要妄提人是非。
陆芜菱根本不会留在那门外偷听,自然也不会知道别人如何议论她,她带着繁丝淡月去花园里转了一小圈,觉得不算失礼了,决定回去喝杯茶,便说家中有事要先走。
回到花轩,有两个妇人,方才介绍是薛家两个媳妇,正坐在廊下嬉笑闲聊,显然也是不参加写诗的。
陆芜菱打算走到她们面前时点个头微笑下便罢,可是却远远便听到两人大声闲聊道:
“……哼,那个陆家庶女,在群玉楼作花魁做得风生水起,我家大爷,不知道多少银两金帛赔进去了!”
“这般人家的女儿,就算是庶女,卖进这样地方也该一头撞死了,居然如此恬不知耻,可见陆家家教。”
“哼哼,他家家眷女儿,没有一个自尽的,姚家大太太后来被卖时,便一头撞死在柱子上了,何等节烈。”
两个年轻妇人,一边说一边还肆无忌惮,不屑地拿眼睛觑着陆芜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