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阳斜照, 橘色的余晖映得半边天色瑰艳秾丽, 背着光,郗耀深慢悠悠地举步走进了楼外楼。
视线在客满的大堂轻轻一扫, 很快便有身穿短褐长裤头戴薄皮小帽的小二拎着帕子上前来, 弓着腰客气含笑, “公子楼上请。”
郗耀深踱步往右, “兰字二号房, 找人, 带路。”
小二应着往弯折的楼梯去, “您这边走。”
他颔首, 侍女也忙快步跟着。
这几人都是俏丽明艳的容色, 往里头一杵,极是吸人眼球。
就没见过哪个大男人上酒楼,随身带四个漂亮丫头来的。
这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啊, 过得可真是天上逍遥的好日子。
小二哥心里也嘀咕呢,他记得兰字二号房里是位姑娘,也不晓得是个什么关系。
踏上三层, 转到顺数第四个雅间儿, 小二哥恭声道:“就是这儿了,公子有什么吩咐, 唤一声便是。”
郗耀深闲闲瞥过一眼,没理会他,身后穿着湖蓝色长裙的侍女上前敲响了面前紧阖的两扇木门。
宁莞正撑着头,目光虚虚落在窗外天际盘旋的雁鸟上, 喝着碧汪汪的茶水打发时间,骤然听得门声传来,以为是芸枝他们到了,搁下杯子起身。
两扇门尚才拉开一条缝儿,就悠悠飘进一缕浅浅淡淡的含笑花香,含笑花多生于南地,京都里很少能闻得见这么股味道。
芸枝喜欢荷香粉,宁暖宁沛两个小的平日也只是抹些润肤的香膏,
她顿了顿,往外一瞧,站在门前的果然不是芸枝,而是一位绾着小髻,细眉连娟的女子。
宁莞眉梢微动,问道:“你是?”
那女子却并未作答,而是退了几步,隐到了一人身后。
那人身穿玄裳,脸上带着半狐面具,唇角略略上扬着,落下的视线里含着极重的,全然叫人无法忽视的打量。
宁莞生出疑惑,微拧了拧眉,旋即舒眉说道:“我并不认得几位,是走错了地儿吧?”
郗耀深轻挑起长眉,看着面前的前未婚妻。
月白色的发带松松绾着乌黑柔顺的长发,肤色白皙如莹莹暖玉,弯眉杏眸,还是原来的秀丽模样,只不过这精神气和往日倒是截然不同,如那江边春柳迎风含水。
这京都的水土,竟像是比他盛州更养人一些呢。
郗耀深蓦地一笑,声音低沉,“这就不认得了?”
宁莞认得就怪了,她礼貌性地笑了笑,往后退了一步,想着掩上门,却不防叫人侧身抬手,似轻飘飘的一抵,不费什么力气就给拦住了。
宁莞使了使劲儿,面色立时淡下两分,她也不跟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人多言什么,直接转头唤来小二,说道:“这位公子像是使酒疯呢,你们楼外楼也不照看着两分,出了什么事,免不得一屋子人都要到官府去转悠转悠。”
她表情不大好,话里也有着十分的不悦,小二这才知晓两人不认得,干笑着一个劲儿地致歉。
末了,又看向斜斜半靠着门的郗耀深,客客气气道:“这位公子,您看这……是不是找错了屋?”
郗耀深状若未闻,只轻啧了一声,一动不动。
宁暖今日很是高兴,她一手握着糖葫芦,一手捏着用红纸折成的小风车,连脚下步子都透着欢快,芸枝和宁沛才刚走进了楼外楼的大门,她已经顺着跑堂的指示,一溜烟儿蹿上了三楼。
走到楼梯口,一抬眼就看见了兰字二号房前围聚着一圈人,还有站在门口,轻蹙眉头的自家长姐。
小姑娘弯起星灿灿的眸子,飞快小跑过去,她仗着个子小,便从人群缝隙里钻过去,小小的,灵活得很。
眼见着距离宁莞只有两三步的距离,支了支手,却不想骤然叫人摁住了头。
罩在她头顶上的大掌温热而干燥,扣在额面儿上的根根手指像是死死印上的铁烙子,任她怎么动都挣扎不开。
宁暖皱起脸,就听见头顶上传来低低沉沉里似含着两分笑意的声音。
“我看看,这不是宁家三暖吗?”
宁暖在家里排老三,有个小名儿叫三暖,她突然听见这个称呼不禁愣了愣,只是下一刻又似想起什么,小脸刷白。
僵着脖子缓缓抬起头,触及到半狐面具后那双和狐狸如出一辙的两眼,张了张嘴,哇地哭出声来,手里的东西都丢在了地上。
郗耀深似笑非笑,“三暖倒是记得我呢。”
宁莞眉心一跳,连忙上前,猛地推开他扣在宁暖头上的手,将人搂了过来抱在怀里,微仰了仰头,眼中含霜。
郗耀深慢条斯理地收回手,解开脑袋后面的系带,慢悠悠地将那张半狐面具取了下来,“真是绝情啊,才一年多不见,阿莞就将我忘得干干净净了。”
没了面具遮挡,宁莞彻底看清楚了人。
面上是春山桃花曳曳一样的风致,眉梢眼角是比寻常女儿家还要动人三分的妩媚。
郗耀深!
原主的神经病前未婚夫……
他怎么会到京里来的?
宁莞神色微凛,又听得宁暖不住的哭声,脸上像是覆了一层薄冰,寒飕飕的,叫周边不明所以的小二都打了个颤。
看得她这样的表情,郗耀深却是倒是升起两分兴致来。
往日在盛州的时候,每每看到他就跟老鼠见了猫,抖得跟筛糠似的,恨不得缩到地缝儿里去才好。
现在胆子大了,都敢朝他这样摆脸色了。
郗耀深有些苦恼,哎,看来京都这方土地是比盛州要好些,都能叫兔子变成刺猬呢。
他轻轻笑了笑,慢慢俯了俯身,像情人般喁喁低语,“阿莞,许久不见,你这双眼睛倒是更漂亮了。”
清亮又干净,像是山中雾散后的泠泠清泉水,看得人喉咙发干,有些渴了。
宁莞听着他的声音,紧紧抿着唇。
原主的记忆里,他也常说这样的话,别误会,这可不是什么称赞,因为往往后面会加上一句,“漂亮得让人心动啊,真想剜下来,放在琥珀盒子里好好收藏着,这样就跑不掉了。”
由此可见是非常之有病的一个人。
宁莞想要起身,无奈宁暖在她怀里揪着衣裳,只好轻抚着她的后背以作安慰。
她一心哄着宁暖,郗耀深前倾了倾身子,悠悠轻笑。
谁知还没近些,就叫一把剑挡在了前面。
剑柄外镶木,剑珥雕云纹,再普通不过的样式,偏偏上头刻霜花缀雪穗。
“万霜剑……”郗耀深眉角一落,直起身来,望着面前的人眯了眯眼,“楚郢。”
江湖盛传的九州一剑裴中钰传人。
楚郢眸光冷淡,只瞥过他一眼,并未做多理会,而是低了低头看向宁莞,见她无碍,方才正视起面前的人。
两人相对立着,一个懒散悠闲,一个冷淡如风。
宁莞瞥了瞥,将宁暖抱起来,往楚郢身后避了避。
不说往日的过节,宣平侯虽然不是个热络的性子,但绝对值得信赖,时人称其“瑶环瑜珥,鸿轩凤翥”,可以见得其品行。
君子与小人,她眼不瞎,心不盲,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楚郢唇角微动,抬了抬眼,言简意赅,“让开。”
郗耀深扯起一抹笑,摸了摸下巴。
论势力京都这里不是他的地盘儿,论功夫,也没和楚郢试过,也不知道能打到什么程度。
还真是有点儿好奇。
不晓得是不是真跟传闻里的一样厉害。
他轻嗤了一声,不大放在心上,却也扬了扬脸。
几个侍女意会,收回袖中匕首,退到一边让开路来。
宁莞稍稍定心,抱着宁暖离开,今日有郗耀深在,这饭就别想吃个安宁了。
宁暖已经八岁,小姑娘有些分量,抱起来两臂坠坠,有些吃力。
楚郢阗黑的眸子凝了凝,两步上前,将她从宁莞手里接了过来。
宁莞微怔,宁暖还以为是郗耀深,下意识抖了抖,偷偷一看发现是楚郢才松了一口气。
在宣平侯府时,她也是时不时能见着人的,不说特别熟悉亲近,但也知道侯府里,遇着什么大事她表姑楚二夫人也得听他的,所以平日里也多有敬重。
宁暖看了看自己长姐,又不期然撞上郗耀深的视线,忙埋下脸,紧紧抓着他肩头的大氅,弱弱叫了声小叔叔。
楚郢应了一声,步子微顿,微微侧头,余光瞥落在郗耀深脸上。仍是冷冷淡淡的模样,话里却是十足的凌厉与警告,“郗公子,京都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郗耀深笑了笑,不置一词。
楚郢抱着宁暖走在前面,宁莞稍回过神跟上,芸枝也惊慌地拉着宁沛缀在后头。
被落下的齐铮啊了一声,忙忙跑上前去。
对面看了半天的冯知愈瞪了瞪眼,“我去!”这是怎么个回事,拿着半狐面具的男人是哪个啊?宣平侯又怎么地和姓宁的搭上了?
旁边的狐朋狗友也是面面相觑,悄声道:“是不是传言有误?两人关系怎么还不错的样子?”
“对啊,你们说宣平侯和宁表姑娘那天是不是成事儿了?”
“放屁吧,怎么可能,不是说她骚扰不成被扔出来了。”
“那刚才是做什么?”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狐狸眼不是还没干什么吗?手都还没支呢。拔什么刀,相什么助啊?”
“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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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楼外楼,楚郢便将宁暖放到了外面的马车上,宁莞正想着郗耀深的事情,也没注意就跟着一起上了去。
等坐在里头的锦茵垫上,才觉着不对劲儿,楚郢看过来,眉间是远山有雾一样的清冷,他适时出声道:“无妨,送你们一程。”
话音刚落,芸枝和宁沛亦被齐铮请了上来。
宣平侯府的马车足够宽敞,哪怕容了几人也不觉拥挤。
因为郗耀深这个神经病的出现,被吓唬过的宁暖和宁沛芸枝都提不大起精神,宁莞拧起眉头,琢磨着要不要再去悦来馆多添几个更厉害的护院。
马车平稳地驶过长街,收摊归家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宁莞终是收敛神思,不着痕迹呼出一口气,出声打破马车的沉寂氛围,“今日多谢侯爷。”
楚郢抬眸看了看她,缓缓嗯了一声。
宁莞笼在袖中的手抚了抚轻软的缎绸,抿起恰到好处的微笑,冲淡了面上的疏离,却也没再多说什么。
自打上次宣平侯和明衷皇帝一起过来,她就有点儿拿不准这位的态度。
他像是对什么都不觉意外,也不知道该说过于镇定还是过于冷淡。
没人出声,马车里又恢复安寂,过了约莫三刻钟,缓缓拐入十四巷。
宁莞带着宁暖下来,再次道了谢方才转身回府。
如玉书坊早早就把东西送过来了,全部都放在画室里,宁莞暂时没心情去管那些。
府中厨房还在准备晚饭,她便直接去了药房,将闲暇时候配的软骨散和蒙汗药等药分装在几个小小的玉葫芦里,拿给宁暖他们随身带着,又拘着人细细安抚嘱咐了一番。
宁暖宁沛都还是小孩子心性,温言和语安慰半晌,转头也就忘了,又高高兴兴地跑到院子里和五月禾追着七叶闹来闹去。
宁莞这才放下心来,站在屋檐下,望着暗淡的夜色,打了个哈欠。
芸枝却是忧心忡忡,愁眉不展。
宁莞扶着她的肩,语声轻柔,“你别太过担心,他来京都说不一定是为了旁的什么事情。”
“就算是找麻烦来的,这里不是盛州,郗耀深势力再大,此处也不是他能随意伸手的地方,总会有所顾忌的,不至于行事过火。我们小心一些,实在不行得空找王大人帮帮忙。”
芸枝叹气。
……
从十四巷到宣平侯有一段路,齐铮从车板上移到马车里面,顺势坐在右侧,想着楚胜这些日子奉命监视楚华茵传回来的消息,他犹豫道:“侯爷,楚侧妃那里要不要……”
楚郢指尖撩起车帘,瞥着长街边飞驰而过的灯笼树影,“照旧盯着便是,旁的不必多管。”
郗耀深可不是什么任人牵引的温顺小羊羔,那是一头恶虎,不经意间就将人撕碎。
她暗中算计恶虎,是会被恶虎反之吞食的。
齐铮撑着剑柄点点头,没再提及楚华茵,而是说起了郗耀深,“那位郗公子会不会对表小姐不利?十四巷外面要不要再多加些人手?”
那两人还是前未婚妻的关系,万一要弄出点儿什么,旧情复燃感情升温的,到时候还有他侯爷什么事儿啊。
楚郢:“他想进去加再多人也拦不住,现下他暂住何处?”
齐铮应道:“郗家老宅里。”
楚郢脊背挺直,眉眼如覆霜冷,吩咐道:“那就去一趟郗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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