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世界的彤缩,倒是比陆希想象中的还简单。没有什么山崩海啸天地崩塌,甚至连激烈一点的震动和轰鸣都没有。在短短的一瞬间内,面前的精致变成了一阵刺眼的白光,闪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了;随后,白光又渐渐地凝滞了下来,化作了一片虚无缥缈的朦胧。
朦胧很快又开始消散,那些看不真切的重重影子便又渐渐地凝固了起来。陆希很快便能看清楚面前的景致了不正是他方才所在的古树行宫的楼顶露台,却又是哪里呢?他从躺椅上站了起来,第一个映入自己眼帘的,当然便是披着一身洁白丝袍的蒂德莉特了。她面无表情,但一双看似古井无波的眸中,却又似乎已经道出了万般的情绪。
陆希想要喘上一口粗气,但莫名地却又觉得心里被悲伤填满了,虽然没有逆流成河,却也堵得自己一口气吐不出来,异样地烦闷。
“你是为什么觉得松了一口气呢?”蒂朵姐的声音似乎有些低沉,但并非情绪上的低落,似乎带透着一种充满磁性的异样蛊惑感:“是因为杀死了我一次?是因为破解我毕生的魔道成果?”
“大概是我再一次确定,自诩三观端正的本人,其实是比想象中的还要冷酷呢?”陆希叹了口气,有些勉强地挤了一个笑容出来:“那么,你呢,蒂朵姐,你把维系整个梦世界的核心放在那里,是在赌我不会伤害您呢,还是……”
蒂德莉特林歌停顿了一下,笑道:“因为这样,我无论如何都不吃亏啊!我生命中最宝贵的记忆,自然会藏在我意识的最深处。这样一来,哪怕是我不去特意设计,它也会理所当然地藏在梦世界最安全的地方。或者说,我越不特意便越安全。当然了,哪怕是遇到你这样聪明绝顶,而且早有准备的小坏蛋,也没有关系。如果你选择放弃,那我当然便是成功了。”
“您所说的成功,是指的对圣泉皇家的报复吗?”
对方横了陆希一眼,这才道:“奥克兰才登基了一年的女皇,才得到了纹章院认可的皇储赛瑞迪尔亲王,都会失踪。圣泉皇家会无所适从,任何有皇位继承权的人都将蠢蠢欲动。被女皇的《推恩令》,嗯,也就是你这个满肚子坏水的小家伙出的那个毒计,逼得敢怒而不敢言的帝国诸侯们,都将再一次乘势奋起。他们为了各自的权位,当然也是为了生存,都将想方设法去迎立一个新的帝国至尊。在盖伊乌斯的中兴之后,迪玛希亚家族的威望又将陷入最低谷,奥克兰也会重回乱世……是的,我说过了,要对克诺乌斯展开报复。那么,他的家族,他的子孙,他的帝国,都将在报复之列。”
“血色之夜,其实并不是克诺乌斯大帝的本意。”陆希这话说得自己都觉得丢脸,仔细琢磨一下,可能还是第一次用这么没有说服力的口气说话呢。
“可是,他依然默认了不是吗?”蒂德莉特虽然在笑着,但眉眼之中的寒意却仿佛可以化作扑面而来的凛冽东风。
陆希哑口无言。他觉得自己同样也是第一次无话可说了。
“塞奥多罗认为帕恩的存在,帕恩建国的梦想,是对未来奥克兰极大的威胁,于是便有了那次设计。可是,你真的以为参与者仅仅只是一个区区的紫衣宰相吗?”她冷笑了一声:“聪明如你,小陆希,不可能猜不到克诺乌斯最终,在事后保持了沉默的原因吧?”
是的,血色之夜,克诺乌斯的确是不知情的。而在发生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以为弃誓者们是受到了灾厄之王的劝诱以及噩梦之王的蛊惑,这才背叛了自己的好基友。这就有了在后来的剑湾战役中,他把数以千计的魅魔头颅堆在一起筑京观,便深渊领主们的尸骸钉在十字架上,向魔神们挑衅的事情了。可是,不管是多隐秘的阴谋,也总会有暴露的一天,尤其是当克诺乌斯发现有哪里不对,开始去详查时,注定便不可能再隐瞒下去了。
然而,为什么会没有下文了呢?以克诺乌斯大帝之豪烈,艾蕾娜皇后之睿智,是什么样的阻力,会让他们都保持了沉默呢?
“是的!有太多的人都不希望帕恩梦想中的那个国度出现了。不仅仅是一个塞奥多罗,也有家室高贵的奥克兰诸侯名门,圣泉皇家的开国功臣。有来自北地和高山上的岩石王族,也有暮光岛上的高等精灵贵族们。”说到这里,蒂朵姐的脸上出现一丝讥笑,却并非是仇恨和愤怒。或者说,一千年的岁月,已经让她再不用把愤怒溢于言表了。这就像是可以毁天灭地的火山,在爆发之前,却往往掩藏在厚重的岩石之下,根本难以察觉。
“是的,小陆希,就算是我们这样热爱历史,尊重传统,天天在嘴上喊着法先王的精灵贵族们,也并不是每一个都会希望过去的时代重新来临的。更何况,帕恩梦寐以求的,百族共荣,再无高低贵贱,再无上下尊卑的理想国,其实才是最大的反传统吧?他们宁愿在暮光岛和辰海一隅苟延残喘,天天悼念着过去的荣光,却也不愿意为未来贡献一份力量。当然了,我原本就没有指望过他们的力量,却真的没有想过,他们却成为了敌人……”
原本就一定糊成为敌人的。陆希心想。精灵们别看长得一个个模样都很周正而且基本上都算是善良阵营一般的,但其实一个个都“种族歧视”得很。当然了,精灵的脑子大多古板,却也并不傻。人类中的传奇英雄,以及自己这样的挂逼当然可以让他们很服气,可是,普通的精灵,几乎很难将普通的人类视作可以平等存在的物种。毕竟,双方的颜值、力量、寿命等等都有太大的差距。
百族共和,人人平等毕竟只是一个政治正确的口号,而谁要把口号变成现实,谁就会被群起而攻之。
陆希叹了口气:“理想主义的国度是很难建立的。甚至哪怕仅仅一个口号,一个征兆都不可以。因为,理想主义的光辉实在是太明亮,太刺眼了。一旦照进了很多人的心头,让他们的阴暗无所遁形,那便成了罪!”
蒂朵姐幽幽地看着陆希,随即露出了一个惨然的笑容:“……呵呵,如果你早生一千多年,有你来劝告我们,便不会发生那么多事了吧?我也是在之后的一千多年时间里,才慢慢想明白的。于是,我便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就连当年兄弟会一起的战友,都背叛了我们。便连那些和帕恩并列的所谓十二英雄中人,也都背叛了我们。”
“圣罗兰骑士团第一任副团长勒米尔爵士、大监察长维瑞尔爵士、莱伯克侯爵贝朗米尔二世、多森伯爵邓斯特三世,以上的全部都是圣泉皇家威名赫赫的开国功臣,当年铁布拉兄弟会的成员呢。当然,还有……十二英雄中的炽日剑圣伊莱雅,是这样吗?”
“呵,你也猜到了?”蒂德莉特笑道:“这内里的真相,应该只有我,菲拉蒂尔,已经已经死掉了的克诺乌斯等人知道吧?克诺乌斯是不可能把这样见不得人的事情传给后人的,你当然也不可能会从你的小女皇那里听到的。”
“只是脑洞大开地猜测罢了。当然了,现在是确定了。是的,这些都是铁布拉兄弟会最早的建立者之一,后来在分裂之后都成了克诺乌斯的追随者。他们都是家室高贵的奥克兰贵族,可是,也都在圣泉皇朝开国不久后,死得有些不明不白。特别是大监察长维瑞尔爵士,这可是一个祖上有泰坦巨人血脉的半巨人呢,按理说不是应该活成那种所谓的n朝元老吗?剑湾战役受创二十余处,依然奋战在第一线直到胜利。这种血条长到连恶魔都绝望的家伙,居然会死于坠马?”陆希耸了耸肩:“当然了,克诺乌斯大帝麾下的开国功臣很多,作为君王,他也是一个不吝封赏的体面人,大多都算是君臣相得,善始善终了。这么几个死得不明不白的,最多就在当时出现些议论,后来当然也就渐渐淡了。”
说到这里,陆希停下来,猊视着对方:“只是,炽日剑圣伊莱雅那边,说是不久死于和千腕魔剑赛碧娜决战之后的重伤……呵,我又不是没有和那个蛇魔将军交过手,确实是个强者,当年的我和小伙伴们也是拼了老命才弄死她的。可是,若是现在的我,可以保证她绝非我的十合之将。这样一位传奇中最弱的一档,居然能让一位凡尘精灵王裔的剑圣,受到无法痊愈的重伤?”
蒂德莉特“欣慰”地一笑,似乎是在为陆希的聪明而自豪,这才答道:“伊莱雅出生凡尘精灵王家之一的晨舞家,在古代帝国时代,就和林歌家是最大的政敌。于是,一直以来,我们都看对方不太顺眼,当然,在那个时代,姑且还是所谓的良心竞争关系吧。我在幻术、德鲁伊魔法以及智商上都可以碾压她,但必须要承认,被称作剑圣的她,的确是当代最优秀的剑客之一。平时较量我可以靠各种盘外招占据优势,可真要生死决战,我的胜率怕是只有三成吧。”
她的声音渐渐地沉了下去:“我们俩一个较量了一千二百六十四次,我胜利了七百二十一次,平手了二百三十四次。于是,在我准备和帕恩前往幽暗地域的前三天,她又找上门来找我较量。我不疑有他,欣然应战。这一次,是她发挥最好的一次,明明是不关系生死的战斗,他却硬生生地打出了战场上一往无前的气势。在那一刻,我应对失措,很快便受了不轻的伤。她停了手,向我表示了歉意。呵呵……切磋较量,偶尔有失手在所难免。我也不希望自己的事情耽误了帕恩的正事,于是隐瞒了伤势,依然按计划前进。一直到了血色之夜的时候……”
陆希以前一直都有些疑惑。蒂朵姐明明是大师级的施法者,就算是遇到了弃誓者们的突然袭击,理论上也应该是有一些能力的吧?可实际上,在整个血色之夜中,面对十二英雄中的任何一个也绝不会落在下风的蒂德莉特,却扮演得是一个弱女子的角色。帕恩为了掩护行动不便的她,只能且战且退,这才承受许多额外攻击。否则的话,拥有圣泉之心的黎明骑士,有哪里容易受到致命伤呢?
这么一来的话,伊莱雅扮演得或许就是最不光彩的角色了。
陆希呐呐地张了张嘴,但“她或许是被欺骗了”这种话,便怎么也都说不出口了。
“是的,伊莱雅是我第三绝不能原谅的人。”蒂德莉特冷笑道:“于是,在几年后,我再一次约战了伊莱雅。我用她最擅长的领域,剑技击败了她。她倒在地上,泪流满面,悲哀而绝望地望着我,不断地念叨着‘对不起’,直到我一剑斩下了她的头颅。帕恩已经不在了,说上一万遍对不起,又有什么用呢?”
……启明战争时期最伟大的剑圣,其结局却是这样的吗?比起“正史”所说的死于病榻之上,却也不知道是那一版更让人叹息。
“暮光岛和晨舞家至今都不知道我才是杀掉伊莱雅的人。当然了,一直到贤王吉伦哈尔的时代,晨舞家的最后一个人死于暮光岛内乱,我对她的复仇,姑且也算是结束了吧。”
被称为“黑天鹅之战”的内乱,让高精灵彻底失去了对龙爪半岛、黑土丘陵等地方的影响力。奥克兰帝国的世界霸主地位,也是那时候彻底确立的。
“可是,所谓的黑天鹅之乱,其实是您挑起来的吧?”
她露出了自矜的微笑,仿佛在说“这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便这么算是默认了。
“而我第二位不能原谅的人,便是克诺乌斯了。”蒂德莉特又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