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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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册封杨氏婕妤的圣旨传下,立时惊动素日看似平静的后宫格局,仿佛是在无风的池水里投下一粒小石子,激起一圈圈渐大的涟漪。明帝对此置若罔闻,一如往常的上朝、理政、议事,得空去各宫嫔妃处稍坐,并不见得如何惦记新册的佳人。只是那位杨婕妤分外热络,每次皇帝驾临都必会赶去请安,侍奉皇贵妃也极为殷勤小心,御驾离去时更坚持驻足相送。如此两、三次之后,后宫妃子间便渐有流言笑话传开,说是有些人虽然升了些许位分,也不过是一个有些脸面的丫头罢了。

听闻这般刻薄恶毒的言语,杨婕妤自是委屈难言、羞恼交加,然而又不敢去跟那些妃子们理论,只得在自己妹妹面前哭诉。后来还是因为皇贵妃看不过,特意传了旨意与贤妃,逮着几个带头闲话的宫人打了一顿,如此方才慢慢平静下去。

明帝也隐约听到了几句,素日最厌烦这些闲碎口舌,因此手上停住笔头,蹙着眉头问道:“听说,是淳宁宫和玉粹宫的人?”

多禄有些为难,只得勉强应道:“奴才也没听真切,仿佛是罢。”

“什么仿佛?”明帝稍稍不悦,“啪”的一声,撂下手中的玉管狼毫,“连朕都听说了,你还能听不真切?别想着各个主子面前都讨好,难道就不怕惹朕生气?!”

“奴才不敢!”多禄吓得“扑嗵”跪在地上,忙道:“奴才怎会有那样的私心?只是怕皇上听了生气,不过是些下人的口角,不值得惊动皇上……”

“算了,不管你的事。”明帝淡淡打断他,顺着殿外的细微声响瞧过去,仿佛有人请见却不见人影,不悦问道:“是谁在外头?鬼鬼祟祟的!”

小太监忙道:“回皇上的话,知秋堂的杨婕妤请见。”

“嗯?让她进来罢。”明帝突然有些后悔,如今看来简直就是自找麻烦,抬手免了杨婕妤的礼,问道:“怎么突然过来,是不是皇贵妃身子不舒服?”

杨婕妤微微一怔,身上的淡杏色百子刻丝宫装衬出怯色,手上捧着一盏青莹薄透的花盏,微垂螓首道:“皇上放心,皇贵妃娘娘身子安好无事。”稍作停顿,似乎在让自己鼓起说下去勇气,“臣妾见今日天气稍热,特意做了一盏八珍百合莲子汤。原本也不敢打扰皇上,刚才让小公公帮忙拿进来,所以才----”

明帝见她一脸惶恐之色,也不忍心太过冷淡,因而吩咐道:“多禄,先把莲子汤端到旁边放着,朕等会渴了再喝。另外,再取一瓶玫瑰金珠花露给杨婕妤。”

“臣妾谢皇上赏赐。”杨婕妤缓缓起身时,脸上恢复了几分素日红润,一张粉脸甚是小巧,虽算不上绝色之姿,也有几分小家碧玉的秀致气韵。

明帝突然忆起前夜情景,自己去椒香殿说了一会话,出来时正好遇见杨婕妤,因为时辰尚早,便到知秋堂喝了一盏茶。恍惚记得殿内光线朦胧,只远远的点了几盏绢制宫灯,倒是顶头坠了一盏八角多棱纱罩,其中光线分外明亮。当时见到的杨婕妤,比之现在要多出好些丽色,整个人都在一种柔和的光晕之中,尤显娴静舒雅。

杨婕妤接了玫瑰露在手,静静等了良久,终于忍不住小声请道:“皇上?臣妾不敢多留打扰,先行告安回去。”

“嗯----”明帝随意点点头,忽然叫住她道:“对了,朕前儿去你那里坐了一会,仿佛记得房梁上坠着什么灯,看着很是不错。”

“那不是灯,是一颗盏口大的夜明珠。”

“夜明珠?”明帝看着她比划的大小,有些怀疑。

“是。”杨婕妤又裣衽行了礼,方道:“先时皇上下旨册封臣妾,各宫娘娘都有贺礼相送,那颗夜明珠是贵妃娘娘的赏赐。”

“哦?”明帝慢悠悠的笑了,手指在刺金丝八团起花靠枕上滑过,微微一握,侧首对多禄道:“听起来倒是稀罕,如此大的夜明珠是难得的珍品,朕也想瞧一瞧,你领着人去小心取过来。”

多禄不敢怠慢,少时便捧着纱罩匆匆回来。杨婕妤上前亲自接过,朝明帝笑道:“皇上,这夜明珠虽然明亮,可是白日里也争不过日头。在这外殿只怕瞧不出,不如到偏殿放下窗纱,使光线稍暗,如此才能看清楚宝珠光辉。”

明帝依其所言,进了内殿让人合上所有窗纱。是时殿内昏昏暗暗,唯见纱罩内似灯烛莹莹生光,待杨婕妤拿下纱罩,果见一颗浑圆无暇的硕大夜明珠。明帝将手掌覆在夜明珠上面,浅碧色的光芒从指缝中透出,宝光荧煌、金芒流转,周遭的人都染上一层柔和气息。

杨婕妤微微垂了头,婉声道:“据说还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做碧玺明月珠。”

“碧玺明月珠?”明帝自语重复着,他深知朱贵妃是个脾性娇纵之人,似这般大方不仅少见,而且也未免有些离谱。且不用说细想,朱贵妃如此大方到底是何用意?单是夜明珠本就难寻,如此硕大的一颗更是价值千金,朱家能有多少奇珍,可以供她当做玩物随意送人?心下诸多不快,面上却仍是平静如常。

杨婕妤岂知皇帝心中思绪万千,见他只是立足不动,小心翼翼揣度道:“臣妾的寝阁原本不甚宽阔,放着倒是浪费,不如留下来给皇上玩赏?”

“不用,朕只是瞧瞧。”明帝轻轻摇头,挥手让人收起夜明珠,自己走到窗边拉开蝉翼般纤薄的纱帷,光线顿时豁然洒进幽深大殿。他转身回头一笑,语声温和道:“放在你那里甚好,朕去瞧你时便见着了。”

杨婕妤甚喜,忙道:“是,臣妾遵旨。”

明帝心内兴味索然,让其先行告安,待到杨婕妤转身退出内殿,这才收敛了面上的笑意。站在窗边思量了一会,冷声吩咐道:“多禄,去传陈廷俊进来。”

陈廷俊在先前撤藩时多有功劳,原本升了从二品的参知政事,后来因为迎娶安和公主成为驸马,又加升正二品礼部侍郎。如今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若论风光体面、得圣宠,已经是年轻官员里的佼佼者。他原生得白面清秀,此时正二品的五彩锦绣鸡文官朝袍加身,反倒掩去几分单薄,只在行礼时带出几分飘逸来。先答了皇帝几句闲话,末了才问:“皇上单独召微臣前来,可有要事吩咐?”

不过片刻功夫,明帝已经草拟好一道密折,让人递过去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朕想着你年轻,经历的事情少,所以让你去办几件闲差而已。”

陈廷俊接过密折展开细看,眉色稍稍吃惊,“皇上,这……”锁眉犹豫了一会,大胆言道:“皇上,微臣倒不是怕辛苦。只是里头牵涉不小,若是办坏了差事,将来岂不是让皇上失望?”

“你也不用太担心,朕会给你一些相助,办不坏的。”明帝抬手示意让他坐下,在龙椅中微笑道:“再说,朕要是真的处罚了你,寅歆也舍不得呐。”

如此说着,倒似一家人之间的温馨融洽。陈廷俊不便再做推辞,只得答应下,又说了些安和公主的近况。因见皇帝有些懒洋洋的,知情识趣道:“眼下已近晌午,刚才出来也没跟公主细说,只怕还在等着微臣回去。”

明帝“唔”了一声,笑道:“倒是耽误你们小夫妻,先回去罢。”

临近夏日的春光透出微热,照得一院子繁花似锦绣浮云,海棠嫩紫、芍药嫣红,各自绽开绚丽的花色,一片浮华绮艳之景。午膳过后,明帝一直立在窗前出神,看着树梢的花瓣如雨般缤纷飘落,心中掠过一丝丝惘然。花影扶疏之中,依稀能看到昔日温柔如水的旧影,仿似正在花间微笑,轻轻招手等待自己过去。

“皇上,身上劳乏了么?”皇后的笑容总是浅淡,眸中却带着化不开的柔情,每当她宁和微笑时,总是能让人轻易沉醉在那温柔之中。

明帝摒退身前所有宫人,连多禄也不带,毫无目的地茫然走出去,不知不觉已经站在映绿堂的匾额前。在皇后仙逝八年之后,回忆起过往种种,再想到如今冰凉无趣的局面,更觉一阵难以言喻的落寞。四公主住在侧殿,正殿只有几个宫人守值,因被皇帝的手势所止,稍稍见礼便悄声退了出去。

寝阁内陈设依旧,窗边放着皇后常卧的舒云长榻。皇后素来不好华丽,上面只是刻着几朵简洁的漪云,边缘以金粉描出一缕缕云丝的影子,却显出难言的华贵大方。因为已经无人使用,上头并没有绣枕之类,只铺了一层薄薄的锦绣暗花软褥。明帝坐上去稍觉生硬,心中更是生出轻微难过。忽而听得一阵细碎脚步声,因为背逆着光线,初时看得不是很真切,仿佛是皇后一袭轻衫罗裙翩然进来。

“皇上?”那女子正迎着滟滟阳光,净莹白腻的脸庞之上,一双落落分明的乌沉眼眸尤为灵动,容色鲜妍似一株早春桃花初放。仿佛不期在此见到皇帝,双眸中带着轻微讶异,柔声裣衽道:“臣女不知皇上驾临,方才太过失仪。”

明帝略瞧了她一眼,随口笑道:“才几年时间,小玫瑰都已长成婷婷少女了。”

“皇上取笑,臣女怎么比得上玫瑰花。”杜玫若温婉浅笑,柔顺的低垂着头,“四公主刚刚午睡下,臣女不怎么睡得着,所以想着过来收拾一下。”

“嗯?”明帝稍微疑惑,问道:“不是有宫人照料么?”

“是,每天都有人打扫。”杜玫若脸上笑容平静,侧首看向旁边的玄漆书架,“这上头有好几样东西,都是从前皇后娘娘心爱的,臣女怕底下的人不知轻重,时常都要过来瞧一瞧,如此方才放心。”

明帝稍有唏嘘,“难为你了,也不枉皇后抚育你一场。”

杜玫若稍作沉默,很快复又拾起明媚笑容,轻声道:“此时晌午日头大,皇上既然过来不如多坐一会。臣女去添上些许安神的香片,再把皇后从前爱看的书取来,皇上随意翻一翻,也算是没有白来一趟。”

“嗯----”明帝并不是很在意,刚要点头,只听殿外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只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正要开口寻问,便见多禄慌慌张张闯进来,不由斥道:“朕不是说过了么,不用你们跟着!又有什么火烧眉毛的事,这等毛毛躁躁的?”

“皇上……”多禄像是急急跑了一段,喘了口气道:“刚才皇上出来没多久,泛秀宫那边就有人过来,说是皇贵妃娘娘胎气大动,只怕今日多半要早产!奴才不知皇上去处,找了半日才……”

“你说什么?!”明帝豁然站起身来,顾不上方才的伤感惆怅,也等不及龙辇推过来,便紧着脚步朝泛秀宫赶去。

此时的泛秀宫已经炸开锅,宫人们的忙碌自不用说,太医们也是风风火火赶来,再加上闻讯而来的嫔妃,更是热闹的不可开交。熹妃刚去安和公主府没回来,惠妃、周贵人两个不停的念着佛,诸如陆嫔、文贵人、杨婕妤等人,则在旁边静候消息。

谢宜华最先赶过来,正帮着双痕往下分派事情,听得御驾赶到,忙领着众位妃子出去迎接。顶头看见一脸急色的明帝,赶紧上前行礼,目光落在皇帝身后的流霞色宫衫少女身上,心下微微疑惑,怎么近日总能隔三差五见到此女?再仔细瞧过去,今日一并连四公主也不见,如此说来,先头竟然是二人在单独相处?

“你们----,都在外面等着。”明帝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闪身避开入内。

“皇上,产房血光不吉……”门口嬷嬷吓得不轻,话未说完便被皇帝一声断喝,赶忙紧紧闭上嘴,畏畏缩缩让宫人散开路来。

明帝急急在床边坐下,将慕毓芫的手死死握在掌心,见她脸色苍白、满头汗水,一头青丝凌乱潮湿的散开,不由痛声问道:“双痕,到底是怎么回事?前几日不都是好好的,无缘无故,怎么突然出这样的事?”

“皇上……”双痕不敢大声哭出来,哽咽泣道:“娘娘从去年生病,一直就身子不大好,时常都是三病两痛的,只是不让奴婢们说出来……”

----那件事,终究还是伤了她的元气。

大约是因为疼痛的缘故,慕毓芫秀眉微蹙,原本流盼动人明眸中笼着稀薄水汽,虽然依旧娟美如画的容颜,却少了一份往日的灵秀剔透。明帝将身子俯低下去,柔声似水低低道:“宓儿,朕会一直陪着你……”

慕毓芫有些恍恍惚惚,泪光莹然抬起眼眸,喃喃道:“你……,你怎么来了?难道……,是我要死了么……”

明帝仿佛被掏走了心肝似的,急急道:“别胡说!你不会死的!”

“是啊……”慕毓芫似被一阵巨痛突袭,手上紧了一紧,费劲忍着痛楚道:“我不会死的……,我要,我要把这孩子生下来……”突然大声“啊”一下,另一只手在空中乱抓,“皇上,皇上……”

“皇上,娘娘怕是要生了!”产婆拼命在边上磕头,伸手急扯皇帝袍角,“娘娘已经痛了好一会,眼下多半神智不清,皇上还是先出去等候,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皇上?”慕毓芫似乎陡然清醒,睁大眼睛望着皇帝,张了张嘴,仿佛想要说一点什么,最后却痛得晕了过去。

产婆们慌忙上前察看,几个人虽是满头大汗,但也没有乱了分寸,皆是各司其职的忙碌着。明帝虽然心急如焚,然而也帮不上忙,更怕站在此处影响众人,只得咬牙走出寝阁,迎面抓住俞幼安问道:“事情这般突然,你来给朕一个解释!”

“回皇上的话----”俞幼安见皇帝盛怒非常,忙跪下道:“娘娘自先时染恙,夜里时常多梦难眠、心血浮躁,如此反反复复折腾,致使其间好几次都险些滑胎。”

“好几次?”明帝听完更怒,气得在侧殿来回不停走动,顿住脚步高声道:“既然是好几次,怎么朕一次都不知道?!”

俞幼安一脸战战兢兢,回道:“娘娘说皇上政事繁忙,不让微臣添乱。”

“你----”明帝抓起旁边镇纸欲砸,然而转念一想,如果不是慕毓芫亲口吩咐,打死俞幼安也没这个胆子。想到此处,一腔怒气不知往何处挥洒,“哐当”一声,镇纸被重重摔在地上,低声吼道:“滚,都给朕滚下去!”

那边妃子们都吓得噤声,杜玫若小心将镇纸拣起来,轻手放回去,又默默退回墙角悄然静立。谢宜华瞥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走到皇帝身边小声道:“皇上,眼下皇贵妃娘娘平安要紧,不如到佛前上一炷香罢。”

明帝阖目点了点头,走到佛像面前燃上香,白檀香气中夹杂着淡淡金蜜味道,让浮躁心气稍微平缓了些。只是时光陡然流缓,任凭殿外的人苦苦焦等,产房里面仍是没有消息,隐约有痛呼声传出,更给殿内笼上一层异样的不吉祥。

殿外天色渐暗,夕阳已然是灿色若金。谢宜华望着五颜六色的流霞,面上只是焦急不已,忽而目光停在殿外台阶下,似乎瞧见什么人过来。明帝疑惑着朝外探头,四公主正提着彩绣撒金石榴裙下辇,领着宫人进殿问道:“听说慕母妃不大好,这会儿还是没有消息么?”

“还没有,想来应该快了。”杜玫若走上前去,轻轻挽住她的手臂,趁势并排站在了一起,比之方才孤零零的模样自然许多。

四公主却很是吃惊,讶异道:“你怎么在这儿?”

杜玫若神色平静,只道:“方才公主在午睡,听说皇贵妃娘娘不好,臣女没敢惊动公主,所以就先过来瞧了瞧。”

“我说呢,半天也没找见你。”四公主并没有多问,又朝明帝劝道:“父皇,慕母妃她吉人自有天相,也别太过担心,还是到旁边坐一会吧。”

明帝看着殿内各色装束的嫔妃,只觉眼前人影漂浮,加上担心慕毓芫的安危,更是觉得烦躁不已。只是不愿意拂四公主的意,颔首道:“没事,你们都到偏殿等着,这里人多吵得很是头疼,站会儿更精神一些。”

四公主点头答应下,又转身问道:“玫若----”

她一语未了,便被踉跄滚出来的宫人打断。众人都赶紧站起身来,那宫人连礼也忘记行,结结巴巴禀道:“娘娘现在……,现在情况不、不大好,只怕大人孩子不能一起保全……,请……,请皇上做个决断……”

“当然是保住大人!!”明帝的眼睛热得似要喷火,一把狠狠抓住那人,最后颓丧轻叹道:“如果孩子能生下来,再尽力救活孩子……”

殿内之人都凝声摒气,皆是一脸惴惴。不过半烛香的功夫,已让人紧绷的神经几近极限,谢宜华在窒息的空气中煎熬,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皇上,若是皇贵妃娘娘有什么……,请让臣妾进去瞧一瞧!”

明帝也是没有方寸,正要点头,只见宫人连滚带爬冲出来,大声喜道:“启禀皇上……,娘娘诞、诞下一位小皇子!”

明帝大喜,连忙推开身边人冲进去。慕毓芫正躺在床上喘息,虽然脸色憔悴,但似乎也无甚大碍,只道是母子平安。刚要开口说话,却被慕毓芫猛地一把抓住,只片刻便没有力气,声音细若游丝,“皇上,看看孩子……”

“怎么?”明帝方始解悟过来,转过头去,只见俞幼安领着医官簇成一团,心下两头难顾,忙俯身宽慰道:“你别急,朕先过去瞧瞧。”

许是因为早产之故,襁褓里的婴儿十分瘦小,全身皆是通红,鼻翼一扇一扇的,哭声几乎微弱的听不见。俞幼安轻柔捏开小嘴,察看是否被杂物堵住,却不敢太用力,瞧了半日,也是没有个头绪。满头大汗如雨落下,领口一圈几乎全部被浸透,“没有东西……,到底怎么回事?快把益荣养生丸化开!”

小医官急急忙忙取了温水,鹅黄色的滚圆药丸,如水即刻开始溶解,不多时便化成一盏蜜糖色的黄水。刚捧着药盏走过去,恰时婴儿呛咳一声,只听俞幼安大喜喊道:“出来了,出来了!果然卡着东西!”赶忙命熟练宫人将婴儿反抱,轻轻拍其背部,终于从小嘴中抠出一片残物,“哇哇”哭声顿时响开。

“已经好了吗?”明帝轻声询问,待俞幼安笃定点头后,一颗悬在半空的心才放下来,反手一拂,才知自己也是一头汗水。

慕毓芫在生死关口上走了一遭,轻轻舒了一口气,勉强支撑的精神顿时涣散,人又半昏半睡过去。明帝对面报了平安,又遣散了偏殿妃子们,另嘱咐贤妃照看小皇子,有事即刻回禀。自己则是心力憔悴,更不敢离开慕毓芫半步,默默守了半日,直到天黑人才渐渐苏醒过来。

多禄在边上远远瞧见,忙跑过来道:“娘娘终于醒过来了。皇上一直守着娘娘,到这会儿,连水都没喝上一口呢。”说着有些哽咽,顿了会又问:“皇上,让人呈点汤水进来罢?多少喝一些,也好长一点精神。”

宫人们很快摆上各色菜肴,明帝并不急着吃,揭开一盏炖了半下午的老鸡参汤,浓浓香气扑面袭来。舀起半勺吹了一会,柔声问道:“宓儿,先喝一点参汤罢?朕已经尝过了,不怎么烫……”

“让他们都出去罢。”慕毓芫突然开了口,声音细弱。

不待皇帝吩咐,多禄赶紧挥手招呼众人,窸窸窣窣的声音渐远,大约都已经退到内殿门外。回头再看身旁女子,眸中隐约泛出星微柔和之色,又仿佛似有还无,只是怔怔的仰眸凝望。明帝不解其意,只是抓住不放小声问道:“宓儿,有什么话要说么?”

“舍不得……”慕毓芫唇上发干,因此笑容里面也带出苦涩,“在以为自己要死的一刻……,才知道舍不得孩子们,舍不得家人,舍不得今世种种……”她一口气说了许多,稍作停顿,“即便心里的那些恨,也是舍不得……”

“宓儿,你到底想说什么?”明帝听得大惑,急忙打断。

“皇上待臣妾,十年恩爱自难忘。”慕毓芫挣扎着往上靠了靠,握住皇帝的手,“既然如此,总该要吃一些苦处的,也怨不得谁。你我总有一日会死,到那一刻,再不用为世事烦恼了。”她轻轻吸了口气,茫然呢喃道:“那一天,等到那一天……”

“朕----,不要那一天!”明帝有些无力,不由轻轻松开了手。

----既然不能爱,那就恨吧。

明帝忍不住这样想,茫然看着那双明眸里的幽幽空洞,连伤痛也消散不见,因此愈发窅深的似没有底。在帝王和妃子之间,原不该去寻什么真情,所谓恩爱如水,能有十年亦算的上是异数,还能再去奢求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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