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换角这件事, 剧团领导早就有传言了, 苏括原来还没当真, 直到幕后一个跟他关系很好的工作人员告诉了他:“事情还没最后定下来,不过依我看, 把你换下来的可能性很大。你要是不愿意,就趁着没拍板之前想想办法。”
苏括还能想什么办法,就直接去了导演田章, 田章说:“这事我还真定不了,那些金主爸爸们说了算。”
他是有些不满的,话也带着怒气。作导演的,最烦自己的艺术创作受到桎梏,可是不满归不满,最后还是要听主办方的安排, 况且《牡丹亭》是近些年来昆曲界最大的一场戏, 投资高,规模大,他在其中的分量,要比以前导的那些戏还要低。他本来还挺喜欢肖遥的, 因为换角的事, 怀疑肖遥背后有人脉。
“他家里没什么人, 要说有什么后台, 他最近刚谈了个男朋友,挺有钱的。”苏括说:“不过这事应该不是他在背后搞的,我这个师弟, 人还是挺老实的。”
田章抽着烟,没说话。
苏括心里也沉沉的,正沉默呢,就接到了沈星之的电话:“我来明川了,现在在白枫区的望江楼,你跟你师弟气过来吧,你们这段时间辛苦了,给你们庆祝庆祝。”
苏括心跳如鼓,挂了电话,看了田章一眼。田章问:“怎么了?”
“我师父来了。”苏括说。
“估计就是为这事来的吧,”田章掐灭了手里的烟,说,“我看十有七八是要换你,不然他也不会大老远跑过来。”
苏括脸色难看的厉害,起身要走,田章叫道:“苏括。”
苏括回过身来,田章说:“不管换不换,在我心里,你都是最好的杜丽娘。”
苏括笑了笑,转身就出去了,只留下淡淡香气。
他这人很爱香。
苏括没直接过去,而是回到了酒店,将自己最喜欢的衣服换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镜子前照了又照,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依然算的上青春美貌,只是眼神有些憔悴了,他就拿出眼线笔,勾了一下,画了一个有些凌厉和魅惑的妆。
刚收拾好,就听见了外头的敲门声,他过去开了门,肖遥看到他的时候愣了一下,他觉得今天的师兄……很不一样。
不过他一时没看出眼妆的变化,说:“师兄,你收到师父的电话了么,他说他来明川了,要见咱们。”
“收到了,”苏括说,“走吧。”
俩人并排出了酒店,去路口打车。天气热了,明川市繁花似锦,空气里都是花的香甜。两人在路口站着,苏括一边看着车流一边说:“换角的事,你听说了么?”
肖遥愣了一下,说:“换角?”
他还真没听说。
他来剧团晚,接触的基本都是底层人员,换角这种事,主要还是在管理层传,事情还没定,傅清芳平时和他相处也没有告诉他,倒是他们都说,他演的春香广受好评,主办方都给了他很好的评价。
他这次演出任务还是比较突然的,临时接到的指令,以至于他都没来得及通知周海权过来看。
苏括笑了笑,说:“等会到了师父那儿,你就全知道了。”
苏括是不信肖遥完全不知情的,所以看到肖遥这个反应,心里反倒有些不快活,便没有再说话。他今天的眼妆画的犀利,肖遥只觉得他真个人都不复往日的温柔和气,想着肯定是出事了。
他们到了望江楼,沈星之已经在那里坐着了,见了他们两个,便让他们坐下。
“你们的演出我虽然没看,但都听说了,很好。可惜我前两天身体不好,就没过来给你们捧场。按理说你们两个第一次同台唱昆曲,我该到台下坐着的。”
“师父,您身体好点了么?”肖遥问。
“好多了。”沈星之说着又看向苏括:“今日和往常有些不一样,画眼妆了?”
“想改变一下风格,”苏括笑着说,“什么都瞒不过师父。”
“化过那么多年妆的人,这点还能看不出来。”沈星之说,“都坐吧,咱们边吃边聊。”
明川都是粤菜,沈星之点了几个,就给了苏括他们。苏括点菜的时候,肖遥靠过去说:“我都不懂哪些好处,师父和师兄你们点吧,我蹭吃就行了。”
“所以我说你是有福气的人。”苏括笑着说,“什么都不用干,坐着就能吃了。”
苏括这一次没客气,点了好几个,最后沈星之又补了一个汤,就让他们上菜了。
前菜很快就上来了,吃了一会,沈星之就说:“要不,咱们三个喝一盅吧?都别喝多,一人一点。”
他说着就叫了服务员上来:“你们这里是不是有那种一二两的小酒,来两瓶。”
服务员就上了两瓶五十毫升的小茅台,沈星之给他们俩都倒了一杯,说:“这一杯,先祝贺苏括,一连这么多场演下来,场场成功,不容易,也辛苦你了。来,干一个。”
苏括红了眼眶,没说话,只笑着喝了那杯酒。肖遥都还不知情,倒是兴奋地很,说:“这次师兄演的是我看的这几场里最好的,我在台上看,和台下感觉又不一样,都觉得自己目眩神迷的。”
“在台上和台下比自然是不一样的。不过你只顾着夸你师兄,怎么知道自己演的不好呢,你演的也很好,他们都夸你,我都听见啦。”沈星之说,“这第二杯,祝贺肖遥,算第一次真正登台唱大戏,这是个开始,还是个好的开始,来,喝一个。”
肖遥端着酒杯,说:“谢谢师父,也谢谢师兄。”
两杯酒下肚,热菜也开始上了。沈星之这一回格外照顾苏括的感受,常嘱咐他多吃,又说他瘦了,该好好休息一下。
苏括就说:“这不马上就能休息了么?师父,我听说上头的老板打算让师弟试试杜丽娘?”
肖遥本来还在夹菜,一听这话吓得肉都掉了,赶紧看向了沈星之,又看了看苏括。
沈星之笑了笑,倒是淡定安然,说:“你已经听说啦?他们是有这个意思,大概也是想咱们剧团多出几个新人。”
苏括就笑着看向了肖遥,眼睛在灯光底下熠熠生光,美的很:“师弟,恭喜你啦,这么快就担正了。想当年我可是跟着师父磨了好多年的配角才担正的。”
肖遥说:“我唱杜丽娘?”
他水平还不够吧?
沈星之笑着问:“怎么,不敢?”
“不是不敢,只是……”这是真的么,让他代替苏括?他终于明白来之前苏括说的“换角”是什么意思了。
“换角”这个词太有攻击性了,他身为师弟,要去换师兄的角,这也太尴尬了吧,这是谁的主意?
他就看向了沈星之,沈星之说:“上头的人做决策肯定都是经过市场考虑的,大概是想通过换角来营销一把炒炒热度吧?巡回演出就是这个弊端,后期容易疲软,你师兄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而且这种巡回演出,换角也是常态,你总不会以为,以后《牡丹亭》年年唱,成为固定演出项目,你师兄也不往前走,只守着这部戏吧?”
他这么一说,肖遥就容易接受多了,如果说换他去唱,他师兄匀出时间做其他事,倒不至于那么尴尬。他就看向了苏括,苏括却没看他,只拿了一根筷子,慢悠悠地搅他面前的茶水杯。
沈星之就问:“苏括,你怎么看?”
苏括就笑了,说:“我一个唱戏的,上头怎么安排我怎么做呗。听从安排。”
沈星之就咳了一声,说:“他们来问我的意思,我是这么想,你唱这么多场了,也实在辛苦,该歇歇了。这次是主办方要求的,想换肖遥上去试试,你也知道,如果他们不同意,即便我推荐你师弟上去,我这张脸也不够分量。反过来说,这对你师弟来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机会,新人能有这种机会很难得,错过了,以后就算我有心为他寻这样的机会,也不容易。”
苏括说:“师父不用再说了,我都明白。”
他是真的明白。其实对他而言,被换下来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事。正如他师父说的那样,谁能守着一个角色过一辈子呢。但凡有名的戏,角色都是换来换去的,今年不换,明年也会换。从他们师徒整个的利益上来说,让肖遥接着唱,是比他唱利益更大。
那他为什么还会那么不舒服呢,好像很委屈,好像见不得他师弟好。
大概就是委屈吧,肖遥和他比,命那么好,他努力数年的成就,肖遥轻而易举就达到了。也或许真的见不得他师弟好吧,至少不能比他好,不然他这个大师兄,以后哪里立足。
同门师兄弟,既是同门,也是对手,塔尖上如果只能站着一个,他还是希望是他。他除了戏什么都没有,而他的师弟,拥有的那么多。
“你能这么想是最好了。”沈星之说,“好在也不是外人,是你自己的师弟。”
苏括就笑了笑,“嗯”了一声。
沈星之又看向肖遥,笑着说:“怎么样?敢接么?”
肖遥又惊讶,又兴奋,唱戏的,谁不想往上走呢,何况他之所以选择唱戏,就是为了要扬名,配得上周海权。这是他唱戏的目的。
他便点点头:“我也听从师父和剧团的安排。”
“那就好,你师兄唱了那么多场,有经验,你有什么困难,就多向他请教。接下来去孟川,还是你师兄唱,在这个期间你就好好做准备,等到了江州场的时候,你来接你师兄的班。来吧,咱们三个再干一杯,为你们两个。师父希望你们两个都好,将来出人头地,我也跟着沾你们的光。”
肖遥很恭敬地双手举着杯子,放到最低,沈星之只示意了一下,并没有跟他碰,他只跟苏括碰了一下,喝光了,酒进肚子里,全身都热了。
吃完饭以后,他们和沈星之一起回了酒店,肖遥回到自己房间,就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周海权。
周海权也替他高兴,说:“恭喜你,到时候我一定多买几张票,去给你捧场。”
“你自己能来就好了……你不来也行,我怕你来了,我会紧张。”
“那我偷偷去,行么?”
“那你不要告诉我啊。”
周海权就笑了,说:“去我肯定去,我媳妇第一次担正,我不去,说得过去么?”
这一句“媳妇”来的特别突然,肖遥不觉得甜蜜,只觉得尴尬的很,立即满脸通红说:“谁是你媳妇!”
“男朋友,男朋友。”周海权笑了笑,说:“男朋友,加油,我是真为你高兴,我就知道你能行。”
大概自己爱的人天天说自己能行,自己渐渐也觉得自己能行了。
肖遥很兴奋,对着镜头就“mua”一下。
就在不远处的另一间房里,苏括趴在阳台上吹风。他的头发留的很长,风一吹凌乱不堪,几乎遮住了他半张脸。大概喝了酒,他心里惆怅的很,捂着眼,忽然哽咽了。可是哽咽了那么十几秒,流了一脸泪,忽然又没感觉了,只剩下眼泪被风一吹,凉飕飕的。
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大概这些年一直很有压力,如今太累了,有些扛不住。可是未来的路可能更难走,更累,所以想一想,便觉得人生无望。
就是这样子,总是这样子,再难再累也要继续往前走。他比不得别人聪明,也比不得别人幸运,所以要更努力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