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皇上这里命兵部尚书将战报再念。
商铎和林如海起先还只是听着, 后来脸色也忍不住急遽变更。
战报如下:
南海之上海寇与当地反叛奸党勾结,趁乱上岸, 焚毁沿海村寨数个,诱兵深入。
阜城知府孙景带着名扬县令及副将亲自追击,中伏而亡。
当天海疆门户阜城沦陷。
两日后, 镇海总制周琼和粤海将军甄应嘉派兵增援, 然敌寇夜烧兵营, 以至于上万军队全军覆灭。
凤山城沦陷, 凤山都司王宗, 同知刘恒庚等悉为所害。
三日后, 再失诸罗城,知府董启严、同知程峻等人被戕。
饶是商铎为官多年,也不算没见过世面的,都从未听过这样惨烈的战报。
“五日失三城, 兵败如山倒!甄应嘉和周琼这两个废物!”
皇上听第二遍也仍是暴怒不减, 现下才知, 原先受的太上皇那些气根本不算什么,毕竟砸一砸花瓶还能消下去。
然而现在这股火别说砸花瓶了, 直接砸人头都消不下去。
耿忠文不敢再读,在场几人也不敢继续站着,连商铎在内,齐刷刷跪了一地。
商铎转头沉声问道:“二殿下也在闽南,可否无恙?”
耿忠文颌首:“战事一起,南安郡王便首先派人接应了二殿下。”
南安郡王所率部队不似甄应嘉直接在沿海之地, 还算是安全。
商铎蹙眉道:“便是有反叛奸贼勾结,闽南战事也不当至于此。”
一个朝代的建立,都踩着前朝的骨血。那种打着复兴前朝的旗号的奸贼乱党,无论哪个朝代都不少。
且屡绞不亡,时不时就要跳出来恶心一下人。
海寇本是散贼之流,上不得台面。
从来都被正规军打的嗷嗷叫,躲在海上四处飘零。
这会子就算勾结了叛党,也不该一下子势如破竹,跟成了精似的。
闽南当地驻军难道都死了不成?
耿忠文的头几乎都要低到腔子里去了:“八百里加急传战报回来的,并非普通驿站之人,而是凤山城典仪冯启忠。”
“他叩阍请奏圣上,状告粤海将军甄应嘉克扣冒领军饷,使得粤海沿线八城军储不广。以至于战事一起,不得不新募士卒,以至于兵败。”
商铎忍了又忍,才没有当着皇上直接开骂甄应嘉。
贪婪也该有个限度。其实假充人头冒领军饷也属于军队常见操作。
军伍之中,大家多少都会有点,但你不能越过底线!
听耿忠文这意思,甄应嘉估计吞了大半以上,朝廷以为的闽南沿线兵力,大约连真实情况的三分之一都不到。无怪乎战事一起兵败如山倒。
商铎又开口问道:“耿尚书,方才军情里所说:凤山城失守,当地都司王宗,同知刘恒庚悉为所害。那其下管辖诸县可有官员尚在,能为冯典仪佐证?”
甄应嘉可是甄家家主,太上皇爱臣。一个闽南小臣,只怕告不倒他。
这回不等耿忠文开口,皇上已然冷冷道:“莫说凤山城了,三城加起来,也只逃出了一个典仪。”
“甄应嘉好利落的手段,朕险些也被瞒了过去。”
众皆默然:此事细想不由令人胆寒,哪怕三城失守,也不至于所有官员竟都未能逃出来,全部以身殉国。
唯有一位典仪跑了出来,还要假扮普通士卒,才能往京城来状告。
可见甄应嘉打仗不行,毁灭罪证的手腕却是狠绝。
商铎便道:“冯典仪此人应当重重嘉奖。”
耿忠文不敢开口,此事他兵部是有过失在的,自然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还是谢羽册附和道:“侯爷所言极是,更要保他在京中不遭人毒手才是,请圣上将此事交给臣去办吧。”
这个甄应嘉的罪证必须活着。
皇上点头应了。
商铎再问:“南安郡王与周琼呢?可与此事有涉?”
耿忠文便道:“关于二人,冯典仪毕竟官职低微,并不清楚。然南安郡王及时出兵,将战况控制在粤海之地,未使敌寇再进一步。”
商铎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管从前他们府上跟南安王府有什么私仇,但国恨当前,他当然希望南安郡王越英明神武越好。
好在这两位姓周的还不至于跟甄应嘉一样不当人。
皇上目光森冷,转向林如海道:“林爱卿可将历年闽南之地的账目都厘清了?”
金佑忙将账册呈给皇上。
林如海道:“历年所支银两据如账目所示:镇海总制周琼麾下每月兵饷四十八万两,南安王府并粤海将军麾下每月各三十万余两。”
“除了贼寇作乱,近两年南海之地更有一次海啸糟蹋民生。海啸后实津贴各州县一百余万,又以十万作课吏、校士之需,以十余万安置降匪。”
他大笔的款项都说的清清楚楚,其余细账也都白纸黑字明明白白。
皇上的脸色略微好转,对林如海的那几分疑心就去了。
对甄应嘉自然越发咬牙切齿:京中户部出去的银子既然没错,那也就是说这千百万两,全都进了甄应嘉的腰包!
商铎忽然想起一事,顺手就举报了一下:“去岁海啸后,奉太上皇旨意,荣国府贾存周官复原职不说,更点了学政,正是负责查看赈济南海之灾。”
皇上冷笑道:“荣国府与甄家,只怕是蛇鼠一窝。等朕办了甄应嘉再跟贾家算账!”
林如海垂头不语。
贾政此人,虽然迂腐不通,但倒不至于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想他素日为人,连账都看不明白,估计是让甄应嘉给忽悠了。
钱虽然一点没落到荣国府里,但锅却一点没少背。
然此时林如海当然不可能站出来给贾政说话:况且贾政也不无辜,人总要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这里皇上去了对林如海的疑心,自然一门心思恼恨甄应嘉,又想起甄家往日鱼肉百姓等罪行累累,更不能忍。
当即下令将甄应嘉革职,拏解来京审讯。连带甄家都要一并抄了。
然而皇上这里的旨意刚下,就见太上皇那里派了人来,命皇上这就去见他。
太上皇虽重病,但耳目犹在,果然闽南之事,也只比皇上知道的略晚些。
商铎一听便道:“皇上,现下老圣人病体沉疴,性情难免急躁,请您万事务必忍耐些。”
皇上连着双目都有些红了:“朕知道父皇要作甚,然不处置甄应嘉,对不起枉死的忠臣良将和黎民百姓!”
商铎见皇上冲冲大怒,不似往日情态。
深恐二人起争执,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太上皇毕竟身子骨差,什么时候死都可以,但万万不能跟皇上大吵一架后驾崩。
气死生父的罪名便是皇帝也扛不住,所以商铎连忙起身跟上。
他敢跟着皇上,其余三人却不敢,只能面面相觑。
然也不敢站起来,毕竟皇上走之前也没叫起。
但皇上既然不在,三人也不能一直傻跪着,于是就坐在了地上。
可怜一位大将军,两位尚书,此时都只能席地而坐。
而这边,皇上跟商铎甫一踏进太上皇内室,就听闻一声喝骂:“混账,朕还没死呢,你就敢抄甄家!还不与朕跪了!”
皇上一口气险些没倒上来。
他的圣旨刚盖了印,估计皇城门还没出去呢,太上皇这里居然就知道了。
皇上怒气勃发,一时竟要学卢御史一般,来一个铁骨铮铮,竟不肯跪。
商铎见事不妙,冒着大不敬之罪,扯了扯皇上的衣袖,拉着他跪在太上皇榻前。
太上皇命人扶他艰难坐起,唯一能动的一只手颤颤巍巍先指了商铎就骂道:“你好大的胆子!外戚当道,霍乱朝纲,滚到一旁去,朕日后再与你算账!”
商铎只能叩拜谢罪。
才多久不见,太上皇居然变成了这样:他也算是太上皇看着长大的,从前犯了什么样的过错,太上皇也不过笑骂两句土匪一般,仍是对待子侄的口吻。
如今却是真的就将他视为仇寇,几乎要推出去斩了一般痛恨。
可见太上皇心性之变。
皇上见此,忍不住出声痛臣甄应嘉之过,若说南安郡王府和周琼还有戴罪立功的机会,那甄应嘉所行之事,流放三千里真是都一点不亏。
不是看在太上皇的面子,皇上才不会容他押解进京,能当场斩立决。
结果太上皇居然还不满意,皇上只觉得肺都气炸了。
商铎见皇上脸色就知要遭,只是太上皇在上面虎视眈眈,他也不敢拦着皇上。
所以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皇上装了这么多年的孙子,终于炸了:不但慷慨陈词历数罪过,还硬刚太上皇,表示就是要办甄应嘉!
更怒而表示,不光甄应嘉,甄家也别想跑:“他敢侵吞军饷,朕就抄了他的家,让他都吐出来!”
太上皇何曾见过皇上这样不恭敬的样子,当即怒发冲冠。要是能动的话,肯定会上去亲自踹这个逆子。
然而偏生不能动。
越是身不由己,太上皇越是怒火冲头。一时居然抓起桌上剪烛花的银剪子对着皇上就劈面掷了过去。
好在商铎一直留心父子俩的举动,见此简直魂飞魄散,情急之下,顾不得僭越,直接伸手去抓那枚银剪。
掌心便被硬剪刺入,伤势颇重深可见骨。
登时鲜血汩汩涌出,淋漓一地,染红了磨得光洁如镜的泥金地面。
一时内室寂静如死。
半晌后,皇上才惊怒交加,瞠目结舌道:“为了个罪臣,父皇居然要儿子的命!”
其实太上皇掷出后当即就后悔了,他不过是随手抓了个物件。等自己发现是剪子也吃了一惊,有些悔意。
但见皇上这种目眦欲裂的样子,又怒道:“君要臣死,父要子亡,本就是正道,你如此倒行逆施,难道朕还管不得你了吗?”
然后又呵斥商铎道:“天家之事,也是你一外臣能插手的!”
商铎眉目肃然,俯身叩拜,双手就按在自己流下的血泊中:“臣芥子微尘,不敢有涉天家之事。然圣人之躯不可损。臣甘领太上皇责罚。”
老圣人见鲜血满地,实在是壮烈凄凉,一时也觉伤心疲惫,只道:“还不快都离了朕这里!甄应嘉之事,先将他提回京城,不许伤他性命!至于抄家,也待刑部和大理寺审过后再说。”
皇上当真恨得双目滴血:今日这一闹,太上皇的心腹旧臣们岂能不知。
估计早就有人跟甄家通风报信了,到时候将财产转移一番,等皇上再去抄家,估计只剩个空壳子了!
然见太上皇已经决断至此,商铎在旁失血都失的脸色苍白,皇上只能咬牙起身,君臣两个退了出去。
至此,这一对天家父子已然彼此撕破脸面,再不能转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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